第181章
晨光透过雕龙画栋的窗棂,将金銮殿内的金砖映得发亮,文武百官按品阶懵立,朝服玉带随着他们震惊乱跳的心脏轻轻晃动。
而高坐殿首的帝王身披冕服,朱红色的朝服上绣着日月金龙,冠前的冕旒垂落,将他的神情遮去半数看不分明。
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身先士卒的是几名史官,上来就呼天抢地大喊万万不可,填补了陈逐昨日没能从丞相与将军口中听到此言的遗憾。
他们出头了,紧接着稀稀落落又响起来几声,你一言我一语汇聚在一起,慢慢壮大了声势。
群臣激愤,痛心疾首地劝谏帝王,然后用一种看祸水的目光看向陈逐。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凝视投聚到自己身上,位于群臣百官前列的陈逐面无表情,甚至还觉得有几分稀罕。
自他成为太傅以后,敢用这种眼神看他的人不多。
也就顶头一位,加上位列在他前面的两个老臣,还有一些不怕死,总爱弹劾他的言官谏臣。
但是顶头那个宠信他,几乎从来没有给过脸色;两位老臣又作为百官表率,动辄引领议事风向,是帝王的传声筒,非大事不发声;最后在朝堂上带头喷陈逐最多的就是御史大夫于长业,及其麾下的臣子。
不过今天就多了。
倘若目光能够凝成利箭,或许陈逐已经被扎成了棘草。
数不清楚,也无从追溯目光的源头,以至于为难以使绊子而遗憾。自诩心性平平且睚眦必报的太傅在心中暗恼,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甚至在迎上皇帝掠过来的目光时,还对他露出来一个笑容。
如朗月清风,潇洒平和。
这是陈逐自担任太子太傅开始就勤学苦练的微笑,既不显得谄媚,又能让人见之便生起好感,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赏心悦目,专为哄当今天子准备。
天子看了一眼,移开目光。
转移的目光落在了为首的丞相身上,邱孺哲暗叹一声,拱手出列。
七嘴八舌的劝诫声停了下来,吵吵嚷嚷的朝堂再次回复肃静,所有人都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顶在最前面的老丞相,盼望对方能够让帝王收回成命。
这些朝臣的期待实在是太过鲜明,与陈逐昨日的信任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高几分。
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殷殷,陈逐心中嗤之以鼻。
可笑。
想起昨日这老古板联合曲博景赞同了皇帝话语的表现,陈逐的嘴角抿直,甚至往下撇了几分。
——“朕欲封陈太傅为贵妃。”
——“臣等对此事无异议。”
君臣对答和谐,老少和乐融融,两位老古板忽然就开明了,只剩下他一个夹在中间的当事人露出茫然失语的神情,反衬得他像是偏殿之中最为格格不入的所在。
甚至还被皇帝威严地瞥了一眼,淡漠询问:“爱卿可是不愿?”
陈逐心说不愿,面上却露出高兴的神采,对着帝王开怀一笑,直道“愿为陛下解忧侍疾”,然后连夜回府给某同僚递了信,让其在朝会上寻找机会祝自己一臂之力。
昨日的兵荒马乱历历在目,被两员大臣认同“婚事”的荒谬感还盘踞于心口,陈逐按了按眉心,无言至极反而心绪平静了,幸灾乐祸地等着其他同僚收获惊喜。
被无数朝臣寄予厚望的丞相的确给了众人巨大的惊吓。
当听到他们最为推崇守礼的百官之首口中说出赞同的话语之后,很多臣子忍不住怀疑自己莫不是在做梦,其实还在家里酣睡尚未上朝。
否则,怎么青天白日的就见了鬼?
所有人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般的表情给了陈逐莫大的宽慰,心想更让他们见鬼的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片刻后,同样一脸正气凛然站出来的曲博景,使得朝堂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与寂静。
谁能想到,年过半百,于战场拼杀换来功绩的,众人眼中最为顶天立地的战神大将,竟然能说出:“臣以为陛下与太傅结为连理,此诚天定良缘,足垂青史,甚善!”的鬼话。
然后他们眼中一举一动皆为文官风范的丞相接了茬:“将军此言有理。阴阳相协本无分男女,君臣合德更胜却凡俗。此举上合天道伦常之变,下立朝野风化之范,当令满朝共仰、万姓同欢,以颂陛下睿断超卓,太傅忠悃贯日,实乃江山永固之祥瑞也。”
“……”
丞相与将军大人莫不是被夜游神勾了魂耶?文武百官的眼中清楚明白地写着这几个大字。
事实证明,人在极端无言的境地中,是会笑的。
陈逐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从一群人倒吸凉气的动静中窥见一二,然后在他人惊悚戚戚之中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一群难堪大用之人,好在他早有布置。
心下摇头,陈逐的手背在身后,做了一个非常隐晦的暗号。
他的动作极其微小,按理来说并不会引人注意,尤其是在这所有人大脑懵然之时,更为隐蔽。
但是,高居御座之上,身位高于百官的帝王却将太傅的动作尽收眼底,眼中泛起幽深的情绪。
顾昭瑾知道陈逐必然会有反抗,因此看似将目光落在其余人身上,实则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身着赤罗朝服、腰佩玉带的某太傅。
他看着陈逐将手背到身后,指尖轻动,并顺着对方的指向,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移到太傅之后的官员身上。
帝王的眸光重在兵、礼、刑、工几位尚书,一些三四品品级的官员,以及几名翰林学士身上掠过,最后着重在翰林学士李孟台和刑部尚书符蓄宣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悄然收回。
若非前世陈逐在政斗中猝不及防地死于暗箭,使得朝中之人尚未来得及销毁蛛丝马迹,恐怕顾昭瑾也想不到,在自己有意放权之中,对方当真能够聚合如此之多的同党。
忆起往事,顾昭瑾眉心隐痛,暗怒的同时,又轻嘲。
殊不知,为他人做了嫁衣。
站在邱孺哲的身后,陈逐打了暗号以后抬头去看皇帝,眼神落在对方略苍白的唇瓣上,没有错过帝王似乎头疼的神情。
对方和群臣对答的声线仍旧沉稳,但是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背的青筋正透过苍白的皮肤微微跳动,龙纹袍袖下隐约露出的一截皓腕,竟比案头镇纸的和田玉还要透亮。
方才说话间,喉结还极轻地滚动了一下,虽快得像错觉,陈逐却看见他藏在龙袍里的手指,正悄然攥住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暗暗蹙眉,却无法说什么,只等着安排的人手赶紧劝谏完,把今日这荒唐的朝会先躲过去再说。
如今还不是陈逐势大的时候,手下可以用的人不算多,官位最高的也就礼部尚书柯道远和兵部尚书林成羽,以及前些时日刚和陈逐隐晦交谈一番,尚未确定投诚的刑部尚书符蓄宣。
兵部尚书是枚暗棋,所以今日的安排之中,首要出力之人便是柯道远。
顾昭瑾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在微胖的礼部尚书出列之后,神情波澜不惊地凝望着对方,等待柯道远按照陈逐的安排,将他的这位靠谎话连篇,受到帝王偏宠的太傅的真心话宣泄一番,搅乱寂静,拒掉婚事。
柯道远挺直腰腹,收了收略凸起的肚腩,让自己看起来更挺拔威武一些,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群臣皆惊,为他的勇气惊讶,也为这最后站出来,真正勇于反抗的臣子而敬仰。
就连站在排前的邱孺哲和曲博景都忍不住回头,看向了这位平日里除了礼仪规制、劝皇帝开后宫之外少有言语,就连刚才同僚激愤发言时都不曾出声,而在此时竟慨然出列的大臣。
皇帝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殿内气压越来越低,仿佛山雨欲来。
拇指摩挲着御案上的镇纸,玉扳指和镇纸轻碰之间发出很轻的脆响,明黄帷帐自金漆蟠龙柱垂下,将顾昭瑾眼底的神色笼得半明半暗。
良久,他才从喉间逸出一声极淡的笑,尾音冷淡:“爱卿不妨直言。”
金銮殿内烛火明明灭灭,照得柯道远袍角的獬豸补子似在浮动,他攥紧牙笏上前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在陈逐鼓励的眼神中,声如裂帛:“陛下!”
礼部尚书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捧笏过顶,在众人眼眸深深之中,声如洪钟道:“臣以为陛下与太傅喜结鸾俦,此乃三百年未有之盛典!臣请以‘同牢合卺’之礼定仪轨——先于太庙告祭列祖,以大典祭服行九拜大礼,再于奉天殿设百二十席琼林宴,教百官共瞻龙章凤姿。”
所有人绷得极紧,欲要在他话音落下之后观察帝王神情,视情况助阵的表情怔了一下,而后再次裂开。
其中裂成碎片的佼佼者,是得到柯道远点头,暗表“大事已成”示意的某太傅。
意识到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指令,陈逐闭了闭眼,又笑了。
如此蠢材。
顾昭瑾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