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梳洗的片刻,足以让帝王平复自醒来以后纷杂的想法和心绪。
  从睁开眼,听到柳常等内侍惊喜声音时便产生的犹疑,如同当年决裂后碎在酒杯中沉浮的扳指,明明灭灭地浮不起完整的形状。
  直到被陈逐推开门朝他步步而来的脚步声敲击,受一口又一口苦涩但存在感鲜明的汤药逼退,在对方有意无意的触碰中开始消隐,又到了现在,终于完全退却。
  他轻声唤了一句:“陈溯川。”
  陈逐应了一声,顺从地看向皇帝。
  受他所赐,皇帝的头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浓黑的乌发用绸布怎么也擦不干,陈逐只好说声“恕罪”,然后直接上手给人拧头发。
  手中拧着,湿润顺滑的触感握在手中占了个满满当当,昭示着帝王的存在感与亲近,陈逐听到对方喊自己的字,心中暗喜,面上矜持。
  他朗声回应:“陛下。”
  陛下又不言语了,目光扫过太傅略红的耳垂,伸手触碰了一下,一触即离:“记住你说过的话。”
  记住你说过的话,别再让我失望。
  皇帝这边收拾好以后,有太监也给陈逐拿来了干净的衣袍,是他常年留宿宫中常备的那几身。
  陈逐接过来看了一眼,柔滑如流水的布料被他握在手中,对于在内侍眼里他经常见,实际上已经好几年没能穿过的衣服有些惊奇。
  大雍朝以朱红、明黄为贵。
  他手里这一件不逾越规矩,但也是和明黄有几分相近的杏黄。
  杏黄色的杭绸常服,领口袖边滚着半指宽的玄色暗纹,衣襟用银线绣了排缠枝莲,针脚细得像游丝。看似简约朴素,却又透着股不张扬的华贵。
  陈逐眉梢轻扬,太久不曾留宿,竟忘了,他以前的衣服用料如此顶级,比他后来掌权敛财之后,搜罗来的衣料都要更加贵重上几分。
  陈逐若有所思。
  琢磨着掌了权之后,自己似乎反而生计渐颓,日用之物不复往昔精丽。
  感慨一番,他没让帝王多等,迅速换了衣服鞋袜推门而出,和顾昭瑾一同前往偏殿。
  被皇帝劝到偏殿三思而后言的两名老臣相对而坐,手中执着棋子,打发时间的同时,捋着胡须叹气。
  “对于此事,丞相怎么看?”曲博景落下一枚黑子,示意对方继续。
  丞相执着棋子,长考一番,悬而未决。
  最开始,他听到皇帝说要迎太傅为妃这件事的时候,心中只有震惊与忧愁,第一时间想做的只有劝阻皇帝莫行荒诞之事。
  但是被对方挡了一下,并且晾在偏殿坐了这么会儿,心中却有越来越多的念头和猜测开始翻涌。
  他看着魁梧高大,似乎粗犷不通朝务的大将军。
  两人同朝为官多年,丞相深知其粗中有细,心中的门道不比任何文官少,不然也坐不到这个高位,反问道:“大将军认为陛下是什么样的性子?”
  曲博景凝神,片刻后说:“深谋远虑。”
  这些年来,即使病弱,朝堂也无人胆敢小觑这位皇帝,盖因当今行事,皆循经纬之谋,胸藏万壑而举措有度。
  丞相点了点头,感慨一般道:“陛下临事必合天时、顺地利、应人心,非妄动也。”
  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从来言依典训,行秉宪章,不曾随心所欲肆意行事的皇帝,要这么做肯定不只是置气,还有自己的计较。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两人在偏殿大眼瞪小眼,你问我我问你,思考了半天想不明白迎太傅入宫是应了帝王的哪一条谋算。
  又是个说了废话的回合,两位老臣对视一眼,再次叹气。
  就在两人一头雾水之时,柳常进来通报,他们行礼,抬头时看到联袂而来的皇帝与太傅。
  寒暄一番,又被请回座位上坐下,两位臣子正要说什么,目光在落于陈逐身上的衣物时,对视一眼,发现彼此俱是心神一震。
  两人一直知道陈逐颇得圣宠,夜宿宫中是常有的事情,但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夜宿之后会穿的衣服。
  如此华贵,虽不逾制,但杭绸可是难得的贡品,此时就这么大喇喇地穿在太傅身上,陈逐面上甚至理所当然隐约透着散漫。
  顾昭瑾在上首落座,神情平静地看向瞳孔震颤的两名老臣,低声道:“两位爱卿可是思虑好了?”
  跟在皇帝后面落座的陈逐也看过来,胸有成竹地等待他们高喊“万万不可”。
  甚至还按照他们的性格,在心里模拟了一番会说的话语,想着老臣的迂腐话会和自己的态度形成的对比,眼中溢出点轻微的笑意。
  如陈逐所料,两人的确是反对的,口中的话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地说了一通,甚至一一和陈逐的暗想对上了。
  陈逐眸中的笑加深了些。
  这一笑,看起来就更加漫不经心和傲慢。
  看似一丝不苟地与皇帝奏对,实则余光始终注意着他的态度的邱孺哲顿了一下,和上首垂眸看着他,幽深眼眸毫无波澜甚至隐有失望的帝王对视了个正着。
  非戏言不遂之愠,非所求弗得之怨。
  这样的眼神,仿佛是心契不通、灵犀难会的怅然失望。
  失望?怎么会有失望?
  心中一跳,邱孺哲大脑飞速运转。
  他看着顾昭瑾与陈逐,将朝堂上下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着重落在太傅身上。
  老丞相想起许多,回忆起陈逐从太子太傅到官拜太傅、从龙之功、帝王偏宠、臣子骄枉、几近逾制的华服、礼部尚书柯道远先表选妃、帝王怒病、陈逐不顾帝王病体提起广开后宫的后言……
  林林总总,细思极恐,他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竟是权势涛涛、结党营私啊!
  而帝王想与他们来个“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他们却太过驽钝,差点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正滔滔不绝的丞相面色凝肃,对皇帝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对着上首虔诚拜下:“臣前番谏言固为礼制,然今日细思,或有可通融之处——”
  同样意会了什么的曲博景也抚着玉带沉吟:“古者燕庄公纳贤士以黄金台,魏文侯友段干木而折节,陛下若喜才俊,何妨效‘礼贤下士’之仪?”
  话锋忽顿,转向陈逐笑道:“陈大人乃国之栋梁,若蒙陛下青眼,亦是君臣相得之美谈。”
  殿内烛火轻晃,两位老臣一同垂首道:“臣等对此事无异议。”
  胸有成竹淡笑着的陈逐:“……?”
  第100章 陈逐木着脸 封妃,封妃好啊!
  今日开朝,所有人的重点都在于观察帝王的身体情况,好确认当今身体康健,还可以长久地守护大雍国祚。
  谁承想,皇帝刚来,他们涌入分站两侧,脚步还没稳下,就听到位于上首的皇帝说了一句话。
  “前番众卿言及宫闱之事,朕夜观星象,见紫微星旁辅星黯淡,方知六宫久虚实为国祚所系。”
  帝王执起案头的羊毫,笔尖悬在明黄圣旨上凝墨未动,忽而抬眸望向阶下,冕旒轻晃间露出唇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昨宵自省,方觉久闭后宫乃朕之失,今朕欲封陈溯川为贵妃,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封妃,封妃好啊!
  有些脑袋还没转过来的臣子面上一喜,以为柯道远前两天的上奏使得帝王终于松了口,正要跪地说些好听的话,然后被身后同僚扯了一下,这才发现其余人神情震惊而诡异,大殿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跪到一半就被拉起来的大臣心中一跳,赶忙回想皇帝说的话,想着帝王口中有幸封妃的到底是哪位同僚家中的贵女。
  陈溯川?有些耳熟,名字未免太磅礴了点。
  然后又开始思索哪位朝臣姓陈。
  丞相邱孺哲、大将军曲博景、太傅陈逐、御史大夫于长业、兵部尚书林成羽、礼部尚书柯道远、刑部尚书符蓄宣、户部尚书朱广生、工部尚书戚盟学……
  按照官职从前往后数,朝里姓陈的官员还真不多,身居高位的更是没几个。
  前头站的那个太傅几乎是独苗苗了。
  没回过神的朝臣苦思冥想,暗忖陈太傅似乎尚未娶妻生女,家中也并无其他兄弟姊妹。
  怪哉。
  这陈溯川到底是何许人也?
  这陈溯川……
  嗯?
  陈溯川!
  没记错的话,当朝太傅陈逐,似乎姓陈,名逐,字溯川。
  后知后觉的臣子面上的神情差点裂开,陷入了和同僚们一致的寂静。
  不怪有些人反应不及时。
  陈逐作为天子近臣,为了避嫌,再加上他本身性格有几分倨傲,大多数朝臣和他关系平平——至少面上是这样——而且臣子之间互相称呼大多唤彼此的官职,只有极为亲近的会唤一声表字。
  所以很多人只知太傅陈逐,而忘了对方表字溯川。
  朝臣的神情陷入相似的诡异,在静默之中,不少人偷偷觑帝王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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