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皇帝终于叹了一声,回握住他的手心:“爱卿的心意我又如何不知道。”
  陈逐暗暗放松,认为自己跟了皇帝近十年终究没白跟,这特殊的情谊就是诸多臣子无法比拟的。
  就在他以为此番考验和试探已过,还想要再说几句好话加深感情的时候,顾昭瑾又开口了,说出的话语却让陈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爱卿对朕如此情深,朕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顾昭瑾咳着,手指嵌入陈逐的掌心,两人十指相扣:“待见过丞相与大将军,朕便将封爱卿为贵妃的消息透传下去,不负爱卿的期望。”
  玉扳指和玉珠擦过的响声清脆,陈逐差点瞪大了眼睛。
  将他茫然惊悚的目光尽收眼底,顾昭瑾扯了扯唇角,笑容极淡。
  “爱卿不愿么?”他问。
  陈逐何止不愿,甚至想要骂人,不止骂皇帝,还要骂和柯道远合谋的自己,以及好端端地非要惊扰皇帝的梦魇惊悸。
  若不是这惊悸,哪会出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努力保持着笑容,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在落于倚靠在龙纹软垫上的人影上后收紧。皇帝还在咳着,咳得肩背轻颤,苍白的身躯深深陷进绣着金线的被褥里,在昏暗中愈显单薄。
  陈逐猛地蹙眉,没顾上回答,从怀里摸出张帕子,递到顾昭瑾的唇边,接住了对方咳出来的污血,片刻后,血渍在月白色锦缎上洇出深色痕迹。
  顾昭瑾呛咳的动作一滞,下意识帮人接血的陈逐也顿住了。
  陈逐没注意到皇帝扣住他手腕的动作在收紧,所有的心神全都陷入迷惑与不解。
  按道理来说,皇帝这时候身体状况还没有坏到咳血的地步。
  对于顾昭瑾第一次咳血的场景历历在目的太傅满心疑虑,回想往事,犹记得当时是在金銮大殿上,他联合其他臣子逼婚迟迟不开后宫的皇帝。
  身着朱红朝服、头戴冕旒的帝王怒极反笑,眼眶微红地凝望着陈逐,欲要开口,却在开口前忽然咳嗽,而后侍奉一旁的柳常冲了出来,但来不及遮掩,本就病弱的皇帝就当众咳出血来。
  帝王咳血,面色惨白,所有臣子陷入惊慌,陈逐再顾不上为权紧逼,冲上台阶把皇帝抱回了寝殿,然后就是太医慌乱问诊的场景。
  整个朝堂一片混乱,于是劝婚一事搁置。
  只陈逐狼子野心结党营私一事暴.露,不臣之心人尽皆知。
  回想着前世发生的事情,陈逐将染血的锦帕在顾昭瑾唇角按了按拭去血迹,然后收进怀里,接着给皇帝倒了茶水漱口,又帮人拍打脊背。
  动作是惯常的随意与理所当然。
  顾昭瑾眼眸略低,看着陈逐的眼神带了点探究与沉思,又轻咳几声,感受到对方手掌呈弓型,自下往上拍打他脊背遏止咳血的熟悉动作,片刻后缓而露出了更深的笑容。
  第98章 如此忠心耿耿 红梅映雪
  因为低头的缘故,陈逐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神情,只是轻拍着安抚,等人止住咳声之后,对外高喊了一声:“柳常。”
  柳常来扣了门。
  “请太医。”陈逐言简意赅地下令,候在门口的人似乎有瞬间的慌乱,很快脚步声就渐远去了。
  顾昭瑾安静地看着自家太傅习以为常地使唤太监总管,而总是对陈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总管也下意识听从陈逐的话语的模样,扯了扯唇瓣。
  朝中不少大臣都参过陈逐,言道皇帝对其太过宠信。
  就连更注重朝事,少有对他人言谈的在偏殿坐着的两位,都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期望让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不要太过放纵太傅。
  此前,顾昭瑾从未把这放在心上过。
  毕竟偏不偏宠这件事,当事人又不是傻子,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他抱着难言的愧意,看着因他而困守的陈逐,抛不开、舍不下。
  不知不觉间就越来越纵容,以至于对方竟忘了,他的权柄究竟来源于何人。
  顾昭瑾的眼神有些发凉,瞥着还在抚他肩背的男人,轻缓地唤道:“爱卿。”
  “陛下。”陈逐回应。
  “朕竟不知,爱卿何时有了这般威严。”皇帝的语气淡漠,听不出来太多情绪。
  还在思忖皇帝的病症怎么就提前加重了的陈逐怔了一下,瞳孔骤缩,意识到自己过分僭越,竟然在皇帝面前使唤他的内侍了。
  暗怪“以前不都这样的么”,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低落下来,喊道:“还请陛下恕罪,臣心系陛下,见陛下咳血心中忧惧,是关心则乱。”
  花言巧语。
  顾昭瑾面无表情地听着。
  忧惧他咳血,就不会在他咳血之后还惹他生气,总是和他对着干,甚至在他病中寻花问柳,纳了房小妾回府。
  想到前尘往事,喉间又开始涌上腥甜,顾昭瑾隐忍着,想要压下这份痛痒之意。
  然而,世间最难忍的,无非就是情愫与呛咳。
  压抑了一息、又一息,终究没能遏止住,剧烈的感受开始反弹,咳嗽声几乎是响彻整个寝室。
  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陈逐的瞳孔骤缩,顾不上太多,几乎是爬进了床榻里,将皇帝揽进怀里,以半抱的姿势圈住,伸手在他的脊背上顺气。
  他朝外喊:“太医呢?柳常?让你传个太医这么慢!!”
  每每遇到皇帝相关的事情总要亲力亲为,扯着太医紧跑慢跑的柳常远远地就听到了陈逐隐含急切的声音,跑得鞋子都快掉了,恨不得自己生出惊世大力来,将老得跑不动的太医扛起来冲进帝寝中。
  而给太监总管上了压力的罪魁祸首,看着伏在怀中呛咳的帝王,感受到对方苍白瘦削的身躯在剧烈的咳嗽中不断轻颤。
  鎏金兽首香炉里的龙涎香燃至最盛,青烟裹着在雕花木窗透进的冷光里盘旋,帝王的乌发未束,似玄色垂落如瀑的纱幔,月白色寝衣布料松垮地挂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上,腰间明黄丝绦随着每一次轻微的喘.息微微起伏。
  陈逐将人拢紧拍着背,摸遍全身没找到其他的新帕子,干脆伸手递到顾昭瑾的下巴处,另一只手抵着他的唇瓣,不让人咬着牙关。
  “吐,吐我手上。”掰不开,他干脆去掐人两颊。
  死死咬牙,不愿让血液被咳出来而显得狼狈,顾昭瑾和他对抗了片刻,终于拗不过对方的力道,再加上越来越多的血液聚集在喉头,压根咽不下去,最终还是低咳着吐了出来。
  大片的鲜血狂涌,五指并拢都捧不住刺目的血液,陈逐低下头,就看见一道道暗红色顺着他的手背淌落。而还在咳的人口中的血根本止不住,淌过下巴,蜿蜒进脖颈与衣领,在瓷白的肌肤上红得惊心。
  等柳常终于带着太医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差点把他吓得魂飞魄散的一幕。
  “陛下!陛下啊!”他跪冲到龙榻边,还不忘拽太医一把,然后飞速地站起,掏出锦帕给皇帝擦下巴上的血迹。
  陈逐顺手把手上的污血蹭在太监总管的衣袍上,对方一无所觉,他偏头看向刚走回太医院,还没坐下又被拽回来的太医,语气稍沉:“咳血两次,看看,陛下是怎么回事。”
  太医也被吓够呛,立刻诊脉,神情越诊越严肃。
  “劳神伤肺,外感时邪。忧思过甚,急火攻心。”太医的语气肃然,看向陈逐的目光带了点劝诫,“陛下本就体弱,太傅万不可言语刺激啊。”
  他还以为两人商讨了什么国朝大事,陈逐言语无状,把皇帝给气到了。
  感觉自己被扣上了一口黑锅,陈逐回想自己的言语内容,满心都是不赞同。他不觉得自己倾诉忠心的话语有什么问题,同僚们不都是这样的么,怎么到他这里就说不得了。
  顶多他因为和皇帝关系亲近,说得次数更多,用词也更不讲究一点。
  三五不时,一旬七次。
  如此忠心耿耿。
  要不是怕皇帝听得腻烦,陈逐甚至想每天都说,力求保住自己第一宠臣的地位。
  陈逐觉得太医说的不对,没往心里去,只把柳常手里的帕子拿了过来,帮皇帝擦血渍的同时,示意柳常再去换个新的帕子。
  柳常动了脚步,被皇帝睨过来的眼神止住了,心弦一震,对着徒子徒孙们使了个眼色,当即有机灵的取了帕子过来。
  一整叠厚厚的帕子被放在了床头。
  陈逐帮顾昭瑾擦了下巴、唇瓣、眼看有多的帕子,顺手帮他擦了擦脖子,领口,然后又给自己擦干净了手。
  而这片刻的功夫里,被惊动的邱孺哲和曲博景已然跪在了门外,求见的通传声被守在门口的内侍报了进来。
  顾昭瑾在太医的引导下松缓气息,听太医开着药方,还说起陈逐的拍背手法专业又巧妙,敛了敛眉,声音波澜不惊:“宣。”
  老丞相和大将军入内,脚步有些急促。
  等他们看清寝殿内的情况后,尽管已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两朝老臣,也不免有些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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