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柳常以为他没给喂完药,横眉竖眼要呵斥他又“克扣帝王药水”的恶劣行径,却没想到,暗自凑过去一看后,发现碗底光可鉴人,别说残留药汤,连渣都没有。
而多次给帝王看病问诊的太医比他淡定多了,老神在在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胡须,看向不管多少次,只要遇到皇帝的事就要乱了分寸大动干戈的常打交道的老伙计,对他暗自嫌弃。
多大的人了,徒孙都不知道带了多少,还天天横眉瞪目,没点从容。
陈逐没注意身边两个老家伙的眉眼交锋,看向喝下汤药之后气色似乎有了好转的顾昭瑾,问道:“陛下唤臣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平淡,提醒:“殿外大臣们可更急切等待传召。”
“朕知晓。”顾昭瑾回答,但是却没有急着把另外几人叫进来。
陈逐对此暗自满意,心想自己天子近臣的位置还是很稳,又记着细桶给他的若无意外,大可手握权柄长命百岁的批命,态度更温和几分。
这份温和体现在外,便是碰了一下皇帝降了温度的耳垂,帮他将松散的衣襟拢了拢,然后把金线绣的衾被再往上掖了点:“风吹一会儿就够了,担心风寒。”
顾昭瑾看了柳常一眼,柳常小跑着去把窗又拢上了,但思来想去,还是留了小半的口。
知道柳常永远向着顾昭瑾,陈逐对此没说什么,只是把被子掖得更紧一些。
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皇帝无处可动,就连玉扳指都转不起来了,转头对内侍们与太医说道:“你们退下吧。”
顿了顿,又道:“今日罢朝,殿外大臣,令其更衣返家即可。”
柳常欲言又止,还是试探着开口:“邱丞相与曲将军……”
顾昭瑾捏了捏眉心,自醒来后大脑里思绪纷乱,他差点忘了这茬,语气略微松快:“请他们到偏殿候着。”
殿内众人领命退下了,只剩下椅坐在龙榻上的两人。
陈逐微敛眉眼,等待帝王的吩咐,但是半晌过后对方都没有言语,他便又稍稍抬眼,随后撞进顾昭瑾静静凝望他的眼眸。
心头暗自跳了一下,他对这样的目光有些狐疑。
自登基以后,皇帝似乎很久没用这么直白深沉的目光看他了。
最早之前这么看陈逐,还是在陈逐劝他定下太子妃的时候。
作为太子身边的红人,当时陈逐暗自收了户部尚书朱广生的好处,帮给他正在遴选太子妃的顾昭瑾说好话,一句“国色天香、贤淑温良”,换来太子似笑非笑的深沉目光,手指贴上他的面颊,问他是否因为到了适婚之龄而春心萌动。
原话是——
“爱卿,可是要孤替你赐婚?”
当时陈逐就明白自己可能操之过急犯了大忌,私下交易与狼子野心被对方发现以至于被敲打了,立刻就伏跪摇头,口口声声喊着顾昭瑾的字,深深地说仅心怀明珩,自入太子府后只愿全心全意辅佐太子,并无成家之意,更无二心。
当时的表现应该是打动了太子的,与陈逐近日略有些疏离,很久没留他过夜的顾昭瑾甚至好心情地和他抵足而眠,两人谈天说地聊了一个晚上。
然后隔日就传出来太子请见先帝,取消遴选的消息。
陈逐当时的想法不好说,只是出了一身冷汗,尽感太子越发深沉。
所以后面老老实实了好一阵子,对顾昭瑾伏低做小,越发小意温柔,直到对方登基了,想要揽权谋财的心思这才又开始活络起来。
不过他仗着现皇帝的宠信耀武扬威这么久,暗地里敛了不少势力与钱财,没看对方有什么动作,怎么就今天在病好之后火急火燎地召见他一人?
陈逐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揣测对方是发现了自己和兵部尚书林成羽称兄道弟意图染指兵权;还是听信了近来传闻的名声斐然的翰林学士李孟台与他关系匪浅的事实;亦或是觉察了礼部尚书柯道远在昨日议事时提出的,为陛下张罗选妃的事有自己的出手?
心中的思绪纷飞,陈逐迎着帝王的深邃目光,不动声色地想着自己是否有将一件件事情的蛛丝马迹清扫干净。
想了一圈,陈逐放下心来。
大抵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前世他的狼子野心也没有这么早暴.露。
少说还要再过个两年,等他联合几员大臣给迟迟不开后宫的皇帝进言,声称一国之君怎可无嗣,对方惊觉他竟结党营私,大揽权柄而被气得病倒时,由丞相邱孺哲及御史大夫于长业弹劾着给爆出来。
稍稍定了心绪,陈逐轻扬唇角,露出点笑来:“陛下为何这么看着臣?”
他的话语恭谨,面上是熟稔又亲近的模样,曾被先帝指为探花时称赞过的丰神俊朗的面庞浮着春花绽放般的笑颜,就算是和他不对付的御史大夫来看了,都要说一句媚上的好颜色。
的确如此,于长业每次递折子弹劾陈逐的时候,洋洋洒洒攻击最多的就是当今太傅的样貌,而后期对方暴.露野心,不再虚与委蛇地哄着他之后,奏本里更多的就是对方留香纳妾引发的风流韵事。
顾昭瑾端详着陈逐的笑,神情未动,只心中有几分自嘲。
他没有回答陈逐的问话,只是极轻地咳了几声,胸腔在咳嗽之中起伏,几声闷哼过后推开了陈逐伸手欲要抚他脊背的动作,哑声开口:“爱卿对柯卿昨日的奏言有何见解?”
陈逐有些意外。
前世在柯道远提出这件事的第二天,皇帝就将奏折打了回去,因此他和顾昭瑾之间并无此番对话。
不过前世也没有这场高烧,陈逐念头微转,大概想明白了,认为应该是高烧后面对的空虚使得帝王有此一问。
于是他斟酌着道:“微臣认为妻妾问暖、子嗣环绕或为人生幸事。”
虽说陈逐自个儿没这方面的追求,什么贤妻子嗣,对于一个自幼失恃失怙,差点被横行霸道的恶亲占尽家财的他来说都没有权利更加重要,但这种颇有些惊世骇俗的话语还是不乱说了吧。
自认为这番回答还算巧妙,陈逐等着帝王的反应,等了两息,对方没有反应。
他又从善如流地继续道:“但臣知陛下志在江山、心寄黎民,以四海为家、以苍生为念,将毕生心血倾注于治国安邦之大业,此等胸怀与担当,亦不失为千秋佳话,更是天下百姓之福泽。后宫之设与否,皆应顺陛下本心,臣等唯愿陛下圣意顺遂,成就盛世华章 。”
反应从容且淡定,仿佛刚才停顿的两下并非观察皇帝的反应,而是在沉吟斟酌字句。
顾昭瑾笑了下,笑过后神情更平静了。
“爱卿,朕为你赐婚,如何?”被压住的衾被松动了,皇帝将手从衾被之中探出来,拇指上的扳指随着他将手指搁置于床沿时发出脆响。
玉质的扳指和金丝楠木轻扣的声音清脆又沉闷,十足动听,但是陈逐却觉得比他听见细桶的声音时还像是见了鬼。
给他赐婚?前世可没有这一出。
只想着让皇帝赶紧成婚,好协助同僚伙伴把女儿送进后宫,加深合作联系的某太傅再一次陷入沉思。
难不成对方其实发现了自己和柯道远的筹谋,本想轻轻放下,现在生了一场病后心情不虞,于是开始敲打了?
陈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再联想到前世顾昭瑾在第二天上朝时坚决拒绝柯道远的提议,并接连几天召见自己,时不时低笑着抛出几句问话的模样,陈逐心跳都漏了一拍。
——“爱卿可想过成家?”
——“爱卿为朕苦守……朝堂,可有后悔过?”
当时以为对方是关心臣子,体恤宠臣,他还有些傲然自喜地全都否决,现在看来其实还是敲打!
原来他在这里就已经露出了马脚。
陈逐当即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掌,将对方瘦弱的指节蜷进自己的两只掌心,故意把自己腕上的红绳与玉珠贴在对方的肌肤上,好用早年间帝王所赠的旧物唤起对方的情谊,缓声道:“陛下……”
他特地顿了两下,又唤他的字:“明珩,我之心您该懂得的,只有为您肃清朝野的抱负,为国家鞠躬尽瘁之远望,暂无其他的儿女情长。”
顾昭瑾抽了抽手,没抽开,只感受到对方越收越紧的力道。稍重,但始终小心着,仿佛生怕伤害到他病弱的躯体。
温文体贴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力道、欲说还止的模样、情深义重的话语、落寞轻敛的眉眼。
又是这样,顾昭瑾几乎想要发笑,若非陈逐、陈溯川总是这样,他也不至于,他又何至于……
抵着掌心的玉扳指泛起冷意,烛火在帘帐摇晃出模糊的涟漪,他看了眼坐在自己床沿诉说心意的臣子,对方腰背挺直,殷切的眸光溢满深情。
“是吗?”帝王开口,意味不明的语气使得陈逐眉梢微跳,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不明白平日里屡试不爽的法子怎么到了今日就没作用了。
陈逐面容肃穆,态度坚定,仿佛下一刹就要对天发誓:“臣绝无半句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