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54节
明不详陷入沉思,抬头望向李玄燹背影。
不一会,有巡逻的铁剑银卫来到,见到两位掌门,连忙上前迎接。觉空说了还有掌门在里头受困。他们见觉空伤重,一时不敢移动,一名银卫留守,另一名连忙赶回昆仑宫通知长官。
忽又一声轻响,明不详回头,只见又一只手攀上了岩顶。
又是谁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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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非锡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剧烈的疼痛直到他脱险后才有所感,他只觉满脸是血,几乎淹没了他的视线。
若是安全离开,一定要报仇!就算是灭门种,他也要想方设法杀了杨衍,还有帮着杨衍的那两个家伙!
伤口的疼痛几乎让他晕了过去,他强打精神,循着记号快步前行。
虽然绕了不少路,但他还是找着了正确的通道。经过必经的大厅时,他见到了满地尸体,当中一人赫然是诸葛焉。只见他瞪大了双目,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诸葛焉死了?那个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诸葛焉竟然死了?
严非锡受到极大的震动。这场昆仑共议当真是九大家灾难。点苍、武当,多半还有崆峒,三派掌门都死在这。
不,这未必是坏事,严非锡心想。诸葛然极力想借由和平的方式将诸葛焉拱上九大家共主的位置,若是失败,便不惜一战。华山则是预备厚植实力,等诸葛听冠继任,点苍衰败。
但听齐子慷遗言,诸葛焉似乎有可能改立世子。这可不是好事,诸葛听冠绝对是除诸葛然以外,所有人最希望看到的点苍继任者。
事态至此,战事是否会如预期的爆发呢?
混乱好,越混乱越好。混乱是弱者的机会,是华山的机会。
严非锡没继续分析下去,他还身处险境,浑身是伤。他快步沿着通道走去,经过诸葛焉的尸体时,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好就从那尸身上踩过。
就要出去了,严非锡想。
然后他就听到了后方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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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衍全力奔跑,他抓着李景风衣袍,跟着李景风跑。
虽然如此,还是不够快。
李景风本来能早一步拦住严非锡,他熟悉道路,但他终究是耽搁了。他担忧杨衍的腿伤,若全力奔跑,杨衍不仅跟不上,腿伤只怕还会加重。
就在严非锡刚经过大厅时,李景风已从后赶上。他发现了诸葛焉的尸体,但没留意,轻轻一跨便避开了。
要快点赶到出口,李景风心想。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条人影。
“杨兄弟,跟紧点!”李景风道。
他加快脚步,前方人影也加快脚步。两人差着一段距离,以他轻功,追上严非锡原本困难,但严非锡重伤,又要看记号找路,难免耽搁,李景风趁机拉近距离。
严非锡绕过最后一个拐角时,李景风也见到了微弱的光亮。
出口到了。
如果让严非锡先爬上去,那就麻烦了。受限于地形,他可以站在上面以逸待劳,等自己爬上去时,当头一剑,自己势难闪避。可若不爬上去,严非锡就能逃脱。
有了光亮,杨衍的视野也清晰了,他看到了那条可憎的背影。
“严狗贼!”杨衍怒吼,不知哪来的力气,让他加速前冲。
“杨兄弟,你冷静听我说!”李景风喊道,“到了出口,让我先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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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不详看见了下一个爬上来人,是严非锡。
此时的严非锡满脸是血,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左边脸颊上被削下一大块肉来,隐约可见其下森森白骨。他也不晓得,他的左耳已被杨衍削去。
他跃起后见着的第一个人是明不详,他立时戒备,这才看见明不详身后的觉空与李玄燹。
明不详显然并不想跟严非锡动手。严非锡的邪恶对他而言太过清晰,他的行为太容易预测,这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感兴趣的人……
杨衍跟李景风是死在里头了,还是还没出来?
严非锡见明不详没有动手的打算,连忙转身。果然,他看见一只手攀住岩壁边缘。
是那个用剑的臭小子!严非锡想都没想,抢上前去,不等李景风攀上,就要一剑斩断他手腕,让他跌落万丈悬崖。
让他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一条人影从崖下飞起,距离岩壁边缘怕不得有一尺开外,向他扑来。
“严狗贼!”仍是那句撕心怒吼,杨衍一刀劈下。
这不可能!严非锡心头大骇。脚下立身的地面比入口的平台探出更多,所以从上往下才会看不见密道,杨衍是怎么起跳,又是怎么跃出这般大的弧度,世上哪有这样的轻功?
但他真的做到了,自以为稳操胜券的严非锡在这一瞬彻底愣住了。
明不详猜出了端倪。杨衍并不是自己跃起,而是李景风将他“甩上去”。想来该是李景风单手攀住岩壁,杨衍助跑跃出,抓住他另一条手臂,李景风借着这股冲力将杨衍抛投上去,就像抡起一颗绑着绳子的石头般。
但明不详也没想到,相别不过数月,李景风的膂力和内力竟已进展到这般程度,隐隐然已跻身高手之列。这几个月间,李景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杀!”杨衍一刀劈下,使的正是最为熟练的那招“纵横天下”。
严非锡的错愕是致命的,伤势与疲倦已容不下他再次犯错。严非锡横剑阻挡,两横两竖的刀光突破了严非锡的剑网,最终在严非锡胸口划上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太浅了,不够致命!杨衍感受到这一刀的伤害。他没有放松攻势,挺刀就往严非锡刺去。
李景风这才爬了起来,方才那一掷几乎耗掉他全部力气,他得缓过气来才能爬上岩壁。他抬头望去,明不详并未动手,杨衍正跟严非锡斗得火热。严非锡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面对杨衍竟只能勉强格架。
杨衍每招都是拼了命的攻击,每招都求一个同归于尽。除了严非锡的狗命,他什么都不在乎。
至于严非锡……
如果与他过招的人是彭小丐,只怕他早就死了。在他眼中,杨衍就是个贱民,是九大家底下最低贱,最任人鱼肉的那一类,是他最瞧不起的那一类人。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贱民手上!这个信念几乎成了穷途末路的严非锡最后的求生本能。
他不住格挡招架,几乎已无力反击,但他还是死命防守。无论身上的伤流了多少血,无论脸上有多疼痛,他宁可死在蛮族手上,宁愿自尽,也绝不能容忍死在杨衍手里。
与此同时,李景风看见一群人,数量多到他无法算清,里头有铁剑银卫,但不只是铁剑银卫,还混杂着各色服饰,正向这边赶来。李景风知道不能耽搁,猛地前冲,挺剑刺向严非锡。
他这一剑旨在扰敌,他仍希望杨衍能亲手杀掉严非锡。果然,严非锡这一分神,被杨衍一拳打在脸上,李景风趁机将他扫倒在地,喊道:“杨兄弟,下手!”
杨衍双手握住野火,猛地下刺,就要贯穿严非锡胸膛。
“砰”的一声,李景风与杨衍同时被一股巨力推了开来。这力道虽强,却柔和,并没让他们两人受伤,却也救下严非锡。
两人俱皆错愕,回头望去,出手的人竟是李玄燹。她一连两掌将两人推开,护在严非锡面前。
“你做什么?!”杨衍怒不可遏,提刀就要前冲。
“你不能杀他!”李玄燹摇头道,“仇不过三代,严家与杨家的恩怨早已了结。”
“我操你娘的仇不过三代!”杨衍暴喝一声,挥刀就往李玄燹身上砍去。李玄燹虽也受伤,杨衍于她又何足道哉?拂尘一扫就将杨衍击倒。
李景风道:“我不是杨家人,我来!”说罢挺剑就刺。李玄燹拂尘倒卷,卷住李景风初衷,用力一扯。这一扯本拟夺走李景风兵器,但李景风竟尔握得死紧,李玄燹“咦?”了一声,对这少年内力之深厚深感讶异。
李景风却也抽不回剑,当下喝道:“我跟严非锡没有仇名状,为什么不能杀他?”
李玄燹道:“你方才出手帮杨少侠,已是义助,也与他相同,不能杀严掌门。”
李景风不敢置信,饶是他脾气温和,也不禁大怒:“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道理,是规矩。”一直在旁闭目养神的觉空缓缓张开眼,“仇不过三代,这是规矩。”
杨衍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李景风也怒急攻心。眼看援兵越来越近,杨衍和李景风刀剑齐出,刺向严非锡。李玄燹挡在严非锡身前,守得严实,明不详知道李玄燹无意取这两人性命,便没有出手。
十余招过后,杨、李二人始终无法接近严非锡。李景风已是咬牙切齿,杨衍眼看仇人在前却无可奈何,焦躁愤怒步步抬升,直欲冲天而起。
一拨人冲了上来,将倒在地上的严非锡拽了回去。一条人影双手持拐棍,猛地冲入战圈,身法快绝,竟也是绝顶高手。
只听那人喝道:“李掌门且让让,让我来!”
这人出手极快,两根拐棍分击李景风与杨衍面门。李景风最是能闪,头一侧避开,杨衍却是眼看仇人被救,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哪里知道闪避?李玄燹拂尘急扫,卷住那人手臂,喊道:“赵先生,不可!”
与此同时,明不详的不思议也早已甩出,缠住拐棍,杨衍犹不放弃,趁这机会往严非锡方向冲去,那人飞起一脚,将杨衍踢倒在地。李景风见杨衍摔倒,忙抢上照看,明不详也放松锁链,走至杨衍身边。
持拐棍那人甚是纳闷,问道:“在下赵子敬。李掌门,为何拦阻?”
这人就是华山大将中的“双龙”赵子敬,是严非锡此番来昆仑宫的车队总指挥。原来九大家门人听到消息,除了青城跟崆峒铁剑银卫,其余门派都赶上山来解救掌门,几千人挤上昆仑宫后山,当真塞得水泄不通。其中华山弟子见到掌门危急,赵子敬立即抢上救援。
“他是灭门种,你不能动他。”李玄燹道,“这是规矩。”
杨衍转头望去,严非锡已被抬入人群中。他并未昏迷,此刻正盯视着自己,两人目光交接,彷佛连空气中都要爆出火花。严非锡勉力抬手,让周围人退开,只是看着杨衍,过了会,缓缓道:“李……掌门,多谢……救命之恩。”
他语气轻淡,甚至带有一丝狠戾。
他对李玄燹无丝毫感恩之意,甚至对她不早些出手心怀怨恨。他知道,李玄燹之所以插手,是因为有人见到了。她出手维护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规矩,维持这世道的规矩也维持着衡山,维持着她本该到手的盟主之位,还有得到盟主之位后的所有权力。
李玄燹一直都是顺应世情的人,她坚信若想改变这世情,就得先顺着这世情。世情如此,规矩如此,她也就如此,严非锡早就看懂了。
李玄燹不仅该救他,而且早该救他。
杨衍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怕不得有数千人之众,严非锡身旁更簇拥着上百名的护卫,还有这名不知哪来的赵姓高手,知道今日报仇无望。眼看与大仇得报失之交臂,杨衍怒火填胸,愤懑之情不住燃烧,膨胀。
“呃啊啊啊啊——!!!”杨衍压抑不住胸中怒火,狂吼起来,野火狂挥乱砍,左手捶打地面,直打得拳头出血。
为什么?!为什么当他以为自己对九大家的恨意已至极限时,九大家总能让他生出更大的恨意?他甚至已经不知道怎么说出这股恨意,说不出口,只能咆哮。
他的咆哮带着哭腔,带着嘶吼,带着人们所能想到的所有声音,所有情感。周围人见他如此狂态,既有同情,又觉害怕。
李景风怕杨衍气急攻心,癫狂自残,忙压住他双手,又望向明不详。猛地,杨衍身体抽搐,翻倒在地,李景风知道他发病,此时此地,更是急迫。
杨衍已经无惧疼痛,但癫症发作时,四肢根本不受控制。他全身僵直扭曲,喉咙里仍是不停嘶喊出声,让那声音听着更加诡异恐怖,宛如鬼啸。听得人头皮发麻,搭配那扭曲肢体,俨然如同怪物一般。
“杨兄弟!”李景风喊道,却不知怎么帮杨衍舒缓痛苦。
严非锡躺在门人带来的担架上,身旁弟子替他包扎伤口,又有大夫替他上药诊治。饶是他重伤如此,看着杨衍受苦模样,竟仍露出讥讽的嘲笑。不愿离去。
赵子敬道:“李掌门,这小子坏了规矩,还想报仇,该当严惩才是。”
李玄燹道:“我没让他杀了严掌门,自然也不会让人杀了他。华山想坏了规矩,我阻止不得,但严掌门在此,他若眼睁睁看着这坏了规矩的事发生,他责无旁贷。灭门无种,那也是九大家共诛的大罪。”
严非锡冷哼一声,并不回话。
一名华山弟子上前,在赵子敬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赵子敬点点头,指着李景风道:“这小子是华山的通缉犯,我们要将他擒捉。”
“他虽有罪于华山,今日终究救了本座与觉空首座,故而只今一日,还请贵派网开一面。”李玄燹道。
严非锡冷冷道:“若我……不肯呢?”
“本座受人大恩,也当回报,衡山今日势要庇护此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