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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46节

  李景风疑问道:“怎地襄阳帮的总舵不在襄阳?”
  杨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转走小径,走没几里,见着三名壮汉在道上拉了栅栏,李景风讶异道:“这路走不得了?”
  杨衍笑道:“你真是第一次来武当。”说着纵马前进。当前一名壮汉喊道:“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过路,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咋舌道:“这五人五骑,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带头的壮汉骂道:“娘个贼鸡巴,不给钱就滚!”
  李景风心想,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又听那两名随行的襄阳帮保镖喊道:“这三位是襄阳帮的客人,借个道!”说着亮出一面令牌。
  那三名壮汉见着令牌,忙道:“原来是俞爷的客人,请!”说着搬开了栅栏,放五人通行。
  李景风心想,这襄阳帮的俞爷果然有名望。又想,怎么武当的地界,不是杨衍拿出武当令牌,反倒是拿了襄阳帮的令牌出来?
  一行人堪堪又走了五六里路,又见着一个栅栏,头前挡着四五人,喊道:“这里是伏虎门的私道!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左右张望,只见远处林木苍翠,近处杂草丛生,哪里住着人家?心想这伏虎门在哪?这明明是小径,而且前头是席家寨,怎么后头又是伏虎门了?五个人走这条路,还得花上三百文钱?忍不住问道:“你们伏虎门在哪,我怎么没见着?”
  壮汉骂道:“就你也想看我们伏虎门在哪?有钱交钱,没钱滚你娘的蛋!”
  襄阳帮的船夫又取出令牌,道:“这是俞帮主的客人!”
  那五人又连忙拉起栅栏,喊道:“请过,请过!”
  李景风怪道:“这条路有多少门派?这样一次十文,走到宜昌连裤子都得脱了!”
  杨衍道:“这哪是私路?这是匪路!那些都是土匪,留买路钱的!”
  李景风道:“当土匪一次收十文?也太穷了些!”
  杨衍指着一名船夫道:“你给他解释解释!”
  那名船夫点点头,转头对李景风说道:“爷是外地来的,不懂规矩。早几十年,这条襄阳往宜昌的小路也是险径,原是拼杀博起的头,过了几十年才沿变成如今模样。爷就想,有了大路,为何还要走小径?这大路上人来人往,安全多了,匪徒也无得手机会。走小路,不就跟我们一样?贪快!”
  李景风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那船夫接着道:“这沿路抢劫,一开始那是谋财害命。可谋财害命多了,这路就不会有人走,没人走就断了财路,给人留条生路,才能给自己留条活路。于是谋财害命便改成打劫商货,索要赎金,若是不给钱便伤人,这叫‘血钱’,不想流血就得给钱。”
  李景风道:“土匪就土匪,赎金就赎金,什么血钱!讲得再好听也是土匪!”
  船夫又道:“可就算这样,匪多行人少,怎么办?爷再想想,走一趟商不过挣个几十两银子,这边抢十两,那边抢十两,爷刚才说得是,走到宜昌连裤子都脱了,那这条路谁会走?于是路上的盗匪收了血钱,就得保路客不流血,也有些保镖的意味,只是得雇他们当保镖。前头的匪徒保了镖,后面的收不着钱,自然不乐意,两边就得械斗。只要道上有钱挣,打跑一批土匪,总会新来一批眼红的。死的人命多了,匪也不乐意,刀口上搏命,挣没几文钱,值得?索性又改了规矩。”
  李景风怪道:“改成沿途拦路了?”
  船夫道:“这路上的一众匪徒,不管哪家山寨的,聚在一起计较,算出个公道,一路上设关拦路,走一程,过一关,行人十文,骑马二十,带着货车的抽五十。这价格如果太贵,就降低些,往来要是多了,价格就抬高点。这样不动刀兵,不伤人命,钱也挣了,人也平安了。若是有其他山寨也想来分杯羹,一路匪众就团结起来把对头给拱回去,确保了这条路上的收益。这条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得花七十文。”
  李景风点点头:“原来如此。”可转念一想,猛地醒悟道,“不是!这还不是土匪吗?只是变了花样抢钱!这几十年过去,土匪都自个做出规矩了,武当都不管?”
  杨衍冷笑道:“在武当,这叫‘无为而治’!你瞧,你走大路不用给钱,你走小径就付点关卡钱。快有快走的路,慢有慢走的道,这不是天下太平了?”
  李景风愕然。他听说武当治安败坏,可没想到竟然能败坏出一套规矩,当真不可理喻,于是又问:“可你们怎么不用给钱?”
  “这地头是襄阳帮的地头,治安管理都是襄阳帮掌管,剿灭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他们自然不敢得罪。但凡用襄阳帮的船运送的货,一并盖上印记,沿途就不能抽货税,这也是保平安的意思。所以襄阳一带的漕运几乎都由咱们襄阳帮承接。只是过了鄂西,那就管不着,还得另行处置。”那船夫又接着说道,“我们帮主逢年过节也会送些礼物给他们,互相给些面子。这令牌只有船长有,在襄阳帮的地盘上,通行无阻。”
  李景风怪道:“你们帮主不消灭这些路匪也就算了,还送礼给钱?”
  那船夫却不回话,杨衍也不置可否,只道:“李兄弟,你真是个实诚人。”
  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转头,看见明不详正在他身后。明不详知道他疑惑,轻轻策马上前,缓缓道:“只有盖了襄阳帮商印的货不抽货税,如果襄阳帮把境内的土匪都剿了,别家漕运跟襄阳帮也就没差别了,那襄阳帮的生意岂不是受影响?”
  李景风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忽又想到:“且慢!这……这在别的门派叫官匪勾结吧?!”
  明不详道:“襄阳帮虽是门派,也是商家,顶多算商匪勾结。”
  李景风走过青城、唐门、崆峒、华山,各地规矩虽然不同,总还想得出根由,唯有这武当,各种匪夷所思,于是又问:“那怎么不打武当的旗号出来,却打襄阳帮的旗号?说起来,襄阳帮还归武当管呢!”
  杨衍嘿的一声笑出来,道:“出了武当地界才好打起九大家的名号,在武当境内,这叫阎王管不着小鬼!”
  他正说着,前方又有栅栏,杨衍当先喊道:“我是武当弟子,求借个路!”
  只听对方喊道:“娘个鸡巴毛!武当弟子了不起,走私路不用给钱?我这路就不给走,你上武当告我去!”
  杨衍转头对李景风道:“瞧,这就是武当在当地的威风。”
  李景风瞪大了眼,终于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这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过了小径,到了宜昌,黄昏时恰好抵达襄阳帮总舵。李景风看那庄园,虽比不上青城气派,也远不如崆峒城的规模,却也是头尾将近百丈的大院落,里头也不知几进,不禁舌挢不下。杨衍上前递了令牌,并着郑保写的书信让看门的护院送进去,过了会,一行人便被请了进去。
  俞帮主看上去约摸五十开外,一张略显福泰的圆脸配上同样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过伤,戴一顶方帽,身着翠绿锦袍,上头绣了各色杂七杂八的鱼种,绣工精美,只是看着眼花缭乱。李景风心想,这衣服看着就贵,但也太俗了点,即便是姑娘家也没穿这么花的。
  俞帮主虽是武当一霸,态度却是谦和,杨衍是武当使者,他见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声:“杨少侠。”
  “俞帮主,杨衍无能,船又被劫了。”杨衍也拱手行礼,打了一躬赔罪。
  俞帮主讶异道:“打了武当的旗号还被劫?”
  “只怕是打了旗号才会被劫。”杨衍道,“杀人、奸淫妇女,他们还想劫安运号!”说着便将一路上事情讲了一遍。
  在他说话时,李景风甚觉无聊,又不好失礼,只得拿眼角余光往周围看去。他先看这大厅,见比福居馆还大些,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又摆着许多玉器、瓷瓶,还有金器,心想若是在这摔倒,打破了个把花瓶玉器,只怕下半辈子都得赔在襄阳帮了。他又往另一边瞄去,见明不详稳稳站立,目不斜视,似乎专注在听杨衍说话,反倒显得自己轻挑了。
  这人当真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言行举止都没半点差错失礼,让人觉得稳重端庄。
  杨衍说完汉水上的遭遇,俞帮主甚是赞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亏你们,这才保住一条船,大恩必当酬谢!”说着眉头深锁,又问,“连同这次,今年已经被劫了四艘船,汉水怎地变得这么凶险?杨兄弟……这事你怎么看?”
  杨衍道:“劫船不要赎金,把人都杀了,还奸淫妇女,肯定是有人指使,还是大人物。”他冷哼一声,道,“再怎么装聋作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俞帮主站起身,来回踱步,显然甚是焦躁,过了会才道:“杨兄弟的意思……是华山主使的?”
  杨衍道:“难道还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帮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帮上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汉水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当的药材也全没了,这……不行,不行……”他皱眉苦思,缓缓道,“严掌门那边,还需要令师出面才好说话。”
  杨衍道:“我会回禀师父,只是师叔伯都在催促着药材……”
  俞帮主道:“汉水的路不通,只有青城那边送过来的药。那条水路过半是三峡帮的船,我已尽力筹办,只是今年送上的药材最多只得三成。”
  杨衍道:“师叔伯们只管生气,怕不管别的呢。”
  俞帮主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悦,吸了口气道:“我晓得了。”过了会才对李景风和明不详道,“怠慢两位弟兄。两位智勇过人,这次仰仗二位甚多。两位有什么要求,俞某都会全力做到。”
  李景风见他身居高位,仍然礼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详也摇摇头道:“我也不用。”
  俞帮主道:“稍晚还有客人。我已备好房间,三位权且住下,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处海涵。”
  杨衍拱手还礼道:“客气。”
  ※        ※         ※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
  俞继恩表面平静,实则忧怒交加。连打着武当旗号都不济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几千两的损失!还有商誉……他走过三个廊道,进了书房,推开夹壁暗门,确定掩上后,这才拾起桌上银砖金条,恶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锵啷锵啷的声响在石屋里不停回荡。
  “操!一群狗道士!尽巴望着人供养,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俞继恩破口大骂,又拾起一根银棍,往一个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气喘吁吁,这才丢下银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
  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每当心事郁结便来这间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发泄。这些物品多半由金银所制,摔不坏,砸不烂,声响虽大,声音却不外泄——且不破费。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亲以杀猪为生,帮他取这名字,是指望他长大后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是个衣食无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着母亲去养猪户收集猪粪,再卖给农家堆肥,那时他身材瘦弱,无论何时身上都沾着猪屎味,同龄的孩童都嫌弃他,每当他经过时,那些孩子都会捏着鼻子喊:“好臭!好臭!”然后远远跑开。
  他在家乡被人看不起,十五岁时就加入漕帮行船。他年纪虽小,却勤奋努力,颇得船长赏识,引来其他同辈的船夫嫉妒。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故意捏着鼻子说:“好臭!哪来的猪屎味?”
  他为此没少打架,但总是寡不敌众。他知道自己还摆脱不了这味道。
  于是俞大肉把挣来的钱都请了老师,又学文,又学武,又学经商。他力争上游,方满二十岁就当了船上的二把手,到了二十五岁,就当上了一艘商船的老大,船上的人从此再也不敢轻视他,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他让父亲不再杀猪,也不让母亲继续收猪粪,把他们请去襄阳,自己挣的钱够二老养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边督促船夫运货上船时,一名路客经过他身边,捏着鼻子讲了一句:“好臭!”他转头去看,认得那是他儿时的邻居,现已加入武当。那人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大老远都闻到猪屎味!”
  恍惚间,连他自己也闻到了那味道……
  他终于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为猪粪,而是因为低贱。只要你比别人低贱,别人就能轻易嘲笑你。无论换什么工作,无论离猪屎有多远,你身上永远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贱”的臭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转到了襄阳帮的内部,从师爷做起,把每一件商事都办得妥当熨贴。
  他休了自己的妻子,娶了前任漕帮帮主的独生女,一个只会吃的女人。他总觉得他这老婆这辈子就只干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事是思考待会要吃什么。
  妻子足足比自己重了两倍,也是他生平所见最担得起“庞然大物”这四个字的人。
  他又为自己改名俞继恩,表字报之。这“继恩报之”四字,报的不是父母师恩,而是表达对前任老帮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报之。
  马屁拍尽,廉耻丢尽,本事展尽,他的身份也扶摇直上,终于,他继承了岳父的家业,当上了襄阳帮的帮主。
  再也没人敢笑他臭。
  俞继恩再次见着他儿时邻居时,对方仍只是一名领了侠名状的保镖护院。
  俞继恩命人搬来一桶猪屎,对他说:“跳进去,我给你五十两。”
  儿时邻居二话不说,跳进了猪屎桶里,还问他:“要不要把脑袋也泡进去?”
  俞继恩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遗憾。每当他见着现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觉得亏欠,于是派人送去银子周济。不料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得已,他只好当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顿,再把她赶出宜昌。这才让妻子气消。
  然后他就造了这间怒房。
  武当山上的道士们只管着索要,把地方事务都分给大小派门处理,谁缴的税多些,谁的分量就重些。这些年靠着自己苦心经营,襄阳帮成了武当境内最大的门派,每年捧着大笔银子供养那些道士。
  发完了脾气,俞继恩静静坐下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华山明摆着冲自己来,然而武当不去解决,只管索取炼丹药材。更严重的是,汉水这条商路若是断了,襄阳帮收入势必大减,自己在武当的分量就轻了。
  说到底,无论襄阳帮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被压低了一截。
  严非锡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年给华山的礼数没有不周到的,何苦在今年这样捅他屁眼,闹得他不欢腾?
  还有接下来的客人……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如果有这客人当靠山,或许还有条路走……
  俞继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离开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间房,他告诉过自己,只有在这间房里他才有脾气。
  他换上笑脸,准备迎接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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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风吃过饭,置放了行李,换了衣服,从旧衣袖口中取出去无悔。这去无悔一次只能装四支箭,装填困难,那日船上遇险,敌手太多,又是一团慌乱,他还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着危险,可得牢牢记住,要不白死了,还把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去无悔重新安放在袖口中,见时辰还早,于是练习了几次如何施放,又觉得无聊,正打算练剑,刚拿起初衷,见周围俱是玉器、花瓶、字画,房间虽大,只怕一个失手,随便砸破点什么都赔不起,只得到中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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