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金星有点烦 第7节
第十四章
“那万一他不离开呢?”观音问。
不怪她多疑,万一李长庚安排完以后把脸一抹,不认之前的承诺,观音可是一点制衡手段都没有。两人如今虽然和解,还远没到交托生死的地步。
李长庚明白,自己得拿出令人信服的保证才行。他反问:“大士你需要什么保证?” 一脚把球踢到观音脚下。
观音有点作难,凝神想过一轮方道:“他得带着一个罪过入队。”
“他本来就是因罪罚下天庭啊。”
“不,不,卷帘打碎琉璃盏是因,贬谪凡间是果。这桩因果已然了结。我要的是,他在凡间也要背一个罪因,以待罪果。”
“绝妙!” 李长庚真心赞叹,观音在这方面的手段真是无出其右。只要卷帘在人间有罪行未了,便随时可以把他开革离队,这就是最好的保证了。
他想了想,掏出一个锦囊说:“我把卷帘安排在流沙河,人设调得穷凶极恶一点,嗯,就说他把路过的行人都吃了,一口气吃了九个。
“哈哈,老李你也绝妙。” 观音也是抚掌赞叹。
“九”这个数字,颇有讲究。卷帘如果吃过十个人,就是为害一方的大妖,天庭必须要派员讨伐;卡在九人伤亡,不会把动静闹得太大。想提拔,就说他诚心悔悟、立地成佛;想开革,就说他怙恶不悛、劣性难收,可以说是进退两宜。
反正取经队伍里,个个都有前科,他这么操作,不会太显眼。
观音想了想,补充一个提议:“你弄几个骷髅头让他挂着,效果更好。” 李长庚称赞说这个办法好:“要不要再加个设定,说这九个骷髅头是玄奘九个前世?”
“……算了,这个玩的有点大,我怕不好收场。”
“听你的!”
李长庚在方略里修改完,递给观音。观音在高老庄、黄风岭连吃了两次亏,现在看到锦囊就一哆嗦。她不敢大意,从头又仔细复盘了好几次。
李长庚也不催促,站在旁边吐纳。这是个大人情,别人谨慎一点是理所当然。
观音菩萨盘算一圈,突然眉头一皱,抬头问:“不对,老李,这里头有个风险你可没提。卷帘是西王母的根脚,万一到了开革时,西王母硬要保他,我们怎么办?”
说白了,她纵然信得过李长庚的人品,但不信他有能力可以扛住西王母的压力。
李长庚一扯观音袖子,低声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个卷帘有些古怪,似乎跟猪八戒有仇。他们俩在一个队伍里,那是一庙不容二……”
“咳!”
“哎,说错了,是一山不容二虎!搞不好不用我们安排,他们俩就先斗起来了。到时候各拼根脚,无论谁落败退场,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观音这才放心下来,说这一难得我来安排。李长庚知道她终究不放心,说没问题,不过最好别你本尊去,免得被牵连。观音想想也对,说那让我徒弟木吒跑一趟吧。
两人又把细节对了一遍,临到分手。李长庚忽然问了一句:“我一直有个疑问。佛祖为什么指定孙悟空为首徒?”
观音回答:“我也不知道,但这是佛祖唯一一个明确指名要玄奘收的弟子。不过吧……” 她犹豫了一下,脸上也满是困惑,“孙悟空也是唯一一个对取经没兴趣的大妖。”
两人就此拜别,李长庚先给织女飞符,通知西王母让卷帘下凡等候,然后走到启明殿门,想了想,到底还没进去,回身拂尘一摆,又奔下凡间。玄奘师徒正在休息,李长庚没惊动另外两位,直接推醒猪八戒:“卷帘大将你认识吗?”
“卷帘大将多了,你说哪个?”
“什么哪个?”
“金星老,你不在军中,不熟体制。我这个天蓬元帅,乃是玉帝恩加的特号,独一份。卷帘大将是驾前卤簿的一部,挂这头衔的少说也有三十多号呢。”
“呃,就是手里有降魔宝杖那个。”
猪八戒嗤笑一声:“卷帘将军配的都是玉勾,拿杖子怎么卷帘?金星老你从哪认识这么个西贝货?”李长庚脸色一僵,迅速调整了一下:“反正很快有一位卷帘大将会被贬谪凡间,在流沙河加入队伍,你留神就行。”
李长庚不待八戒再问就匆匆走了。他的目的不是查明卷帘的身份,而是通过这条渠道委婉转告玉帝,说西王母也要插手。至于金仙们怎么运筹帷幄,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好不容易回到启明殿,李长庚终于可以坐下了喘口气。他叫童子泡了一杯玉露茶,一口喝下去半杯。这茶味比在瑶池喝的同款茶差远了,可太白金星觉得还是自家茶好,喝下去没负担,一口茶就是一口,不掺杂别的心思。
喝完了茶,李长庚闭上眼睛,感受暖洋洋的灵气在丹田里慢慢化开。整个启明殿里静悄悄的,老神仙好似睡着了一般,斟酌着这难得的闲暇。
不知多久过去,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案头堆积着的报销玉简,叹了口气。这玩意于道心无益,做起来满心嫌恶,偏偏从双叉岭到黄风岭,一路护法的花费着实不小,实在忽略不得。
他身体摸向案前的玉简,随手打开其中一卷,把几根算筹摆在旁边,然后……继续闭目养神,而且这次更加心安理得,因为感觉报销已经开始做了。
直到拖无可拖,李长庚这才强振起精神,扑进数字挣扎起来。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分心去摸茶杯,却不小心摸到六耳那一张诉状——它一直被摆在案几旁边。
也许是为了逃避报销的纠缠,也许是出于那么一点点没来由的愧疚。他鬼使神差地把诉状展开来,心想再看看吧。
诉状里还是那一套说法,只是补充了一点细节,也没什么实质帮助。六耳这事儿,除非是叫孙悟空来当面对质,否则没得可解。但孙悟空在取经途中,天庭根本无法传唤,等取经结束……人家就成正果了,你更没办法。
李长庚也是一路修炼上来的,深知飞升越高,离人间越远,因果就越少。可没了因果牵扯,对人间的事情也便看淡了。六耳这种堵门闹事的偏执,易生妄念、成心魔,最为金仙们所不取。
所以他劝六耳放弃,真的是出于善意。
其实老李之前在观音禅院时,先考虑的是找六耳来配合,可又怕它见到悟空反应过激,然后才找了黑熊精。你看,因为个性使然,错过了一个机缘,多可惜。
“唉,算了,算了……老李你又幼稚了。你还顾得上别人?” 李长庚发出一声苦笑,把诉状搁下。他身上背的因果已经不少了,哪能去同情惦记一个下界小妖。等日后修成金仙,再来看顾一二不迟。
想到“金仙”二字,他心头一热,把杯中茶喝个精光。算算时辰,玄奘这会儿应该过流沙河了,也不知卷帘是否顺利入队。观音一直没传信过来,沉寂的有点古怪,他有点犹豫,到底是先发个飞符去问问,还是一口气先把报销做完。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车轮的嘎嘎声。
车轮?这启明殿内哪里来的车轮?
李长庚纳闷地抬起头,正看到一个莲藕身子的小童踩着轮滑,背着手,嘎嘎地滑进启明殿。
“哪吒三太子?”
李长庚还没反应过来,哪吒已冲他一拱手:“金星老,三官大帝那边找你。”
“啊?三官大帝?” 李长庚大奇,三官大帝是天官、地官、水官,负责校戒罪福,抓总风纪,跟自己平时没什么交集。他问哪吒:“请问何事?”
“不知道。” 哪吒懒洋洋地跳下风火轮,扔给李长庚一只,“三官殿那边只给了时辰和殿阁,让我护送你过去。”
第十五章
风火轮呼呼地飞速旋转,在半空忽上忽下,冒出的火光照透了片片彤云。
去三官殿不允许用自己的坐骑,李长庚坐惯了慢悠悠的白鹤,没骑过风火轮这么快的玩意儿。他学着哪吒的样子,两条腿分开站在风火轮两边的凸起,微微弓身,状如骑马。身子微一前倾,心意一动,整个人“嗖”地一下就出去了,吓得身子往后一仰,好不狼狈。
哪吒笑嘻嘻地飞在前头,不时回头围着老头转圈,胜似闲庭信步。他们俩在彤云里钻行了半天,哪吒嫌他滑得慢,喝了一声:“金星老儿抓紧了!” 手里一抖,混天绫飘出去拴住李长庚,往自己这边拽过来。
趁着混天绫裹住两人、遮住周围视线的片刻,李长庚耳畔忽然传来哪吒一声低语。
“兄长让我给你问个好。”
他还没反应过来,混天绫已经绷直了。哪吒望着前方,跟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扯着他朝前飞去。李长庚本来被轮子晃得头昏眼花,这一下子,突然就不晕了。
这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可透露的信息可不少。
哪吒一共两个哥哥,金吒在文殊菩萨座下供职,木吒在观音菩萨那当护法。李长庚跟金吒没打过交道,这个兄长应该是指木吒。
木吒无缘无故,给我问什么好?自然是跟观音有关系。再联想到观音迟迟没有回信,到底是不想回,还是不能回?无论天庭还是灵山,想要调查谁,都会先断了对方联络,防止串供——莫非是观音遇到了官面儿上的麻烦,这才辗转通过木吒与哪吒传出一点警告?
观音遇到的麻烦,需要通知李长庚,说明这麻烦应该与取经相关,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不知道了。
无论如何,观音能传这么一句消息来,至少说明她是站在自己这边,而不是举报者,这一个基本判断至关重要。李长庚抓紧时间捋了一遍思路,以至于完全顾不上晕风火轮了。
很快哪吒把他带到三官殿前,转身走了。自有三官殿的仙吏上前,引着他到了一间偏殿的斗室。李长庚抬眼一看,里面正坐着三个神仙。
坐在正中央的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他认出来是黎山老母。左右两位却大大出了他的意料:从左至右分别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好家伙,如来的左右两位胁侍齐至,屋内圆光灿然,耀得屋角一面水镜熠熠生辉。
文殊、普贤两位起身见礼,黎山老母笑呵呵开口道:“金星仙师,这次老身借了三官殿找你,是因为有人举发给灵山和天庭一桩蹊跷事,两位菩萨远道而来,详查此事,老身呢,只是帮个闲。”
“您客气,我一定知无不言。”
黎山老母这话,让李长庚心里踏实了不少。借用三官殿,说明三官大帝并没正式介入。黎山老母境界虽高,却是个闲职散仙,说明天庭并不把这个当成大事。
至少,他可以集中精力对付灵山的盘诘了。
黎山老母咳了一声:“是这样,大雷音寺收到一张申状,说玄奘取经途中收的几个弟子良莠不齐,素质堪忧,存在选拔不公、徇私舞弊之事。”
李长庚正要开口,黎山老母手一抬:“为了公平起见,几位菩萨和老身没知会任何人,自作主张下凡调查,先去考验了一下那几位玄奘弟子的心性。当时的情形都已存影,请李仙师先看。”
李长庚注意到,是“几位菩萨和老身”,而不是“老身与几位菩萨”。显然这次突击检查是大雷音寺主导,绕开了那三十九尊随行神祇。他的视线飘到另外两位菩萨,普贤眼观鼻,鼻观心,安忍不动,文殊倒是冲他笑笑,双手合十。
怪不得哪吒讲话藏头露尾,他大哥就在文殊菩萨麾下,确实不便讲太直白。
黎山老母把龙头杖一举,屋角那面水镜倏然放出光华,不一时浮出画面来。
画面里唐僧师徒四人正在林间行进。李长庚看到卷帘敛起本相,化为一个络腮胡须的僧人,那根降魔宝杖被他当成扁担挑起行李,低调地走在队伍最后面,比白龙马还没存在感。
观音果然没有失约,在流沙河把他运作进来了。听师徒之间的交谈,卷帘以流沙河为姓,法号叫做“悟净”。李长庚仔细观察了一阵,沙悟净和猪悟能互动并不多,但前者看向后者的眼神,却隐约透露着一缕恨意——此人所图,果然不小。
只见师徒四人走到一处殷实大庄园,里面走出一个姓贾的寡居妇人,膝下还有三个千娇百媚的姑娘。这贾寡妇说家里没有男丁,想要与他们四位婚配招赘,陪嫁万贯千顷的家产。
这都不用细看,李长庚一眼便认出贾寡妇是黎山老母所变,那三个姑娘的真身,自然是文殊、普贤还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观音。
怪不得她断绝消息。李长庚可以想象,文殊、普贤一定是突然降临观音面前,当场宣布要搞突击检查,请负责人陪同,然后当场收了一切传信的法宝——多亏了木吒和观音有默契,一见这形势,好歹传出一条模糊的消息。
留影继续在播演着。师徒四人对贾寡妇的邀请反应不同,其他三人都很冷淡,只有猪八戒最为热烈,还搞了一出撞天婚的闹剧,实在荒诞可笑。到猪八戒披上三件珍珠锦汗衫之后,水影就定住了。
“现在师徒四人还在贾家庄园里安歇,等着我们做出结论。在那之前,老身想问问金星的想法。” 黎山老母和颜悦色道。
李长庚没有立刻回答。美色试心性这事,算是个固定套路,他怀里就有好几个类似的锦囊。问题是,留影里的这段,总透着蹊跷,至于蹊跷在哪,他一时还没想明白缘由。
普贤板着脸催促道:“李仙师,这段留影里的三个徒弟表现,你如何评价?”
“如是我闻,师徒悟性不同,各有缘法。” 李长庚先甩过一顶大帽子,堵住对方的嘴。普贤冷哼一声:“不要含糊其辞,佛法我们比你明白。我问你,这师徒几人,谁可通过考验,谁不可?”
李长庚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变数常易,岂敢妄测?” 这次他改用道门的词儿。
普贤眼皮一抖,正要拍桌子,被文殊从旁边劝住。文殊笑眯眯对李长庚道:“李仙师,您别有对抗情绪,我们只是例行问话,都是为了取经大业嘛。”
“取经一应事务皆是灵山定夺,贫道只是奉灵霄殿之命,配合护法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又没问您别的,只是评价一下这段水影的观感嘛。”
“我的观感就八个字,缘法高妙,造化玄奇。”
李长庚稳稳的滴水不漏,文殊看看黎山老母,她拄着龙头杖似乎睡着了,便拽着普贤低声商量了几句,这才回身道:“那么请问李仙师,这个沙悟净,是什么根脚?”
李长庚微眯眼睛,他们这是变换攻势了,一边提防一边回答:“他本是天庭卷帘大将,只因打碎了西王母的玻璃盏,被贬下界,在流沙河为妖。”
文殊似乎对沙悟净格外有兴趣:“天庭和灵山因犯事被贬的妖怪神仙,可以说是满坑满谷。这打碎玻璃盏也不是什么大罪过,为什么选他做了玄奘三徒?”
“菩萨您说笑了,什么叫我选他。是这怪一心向佛,敬奉甚虔,如今蒙上师收为弟子,是他自己的缘分到了。”
普贤凶巴巴地问:“你说他虔敬就虔敬?”
李长庚从容道:“这不是我说的,是这水镜里映出来的。各位菩萨请看,沙悟净从头到尾,只盯着猪悟能一个,从不错眼去看几位女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光自己定力高,而且还心顾他人,担心二师兄犯错误,影响了取经大局,这不是虔敬是什么?”
这一席话,说得两位菩萨哑口无言。文殊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道:“高老庄距离流沙河只隔一座黄风岭,这收徒的频度也忒快了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