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等关系 第4节
手机屏幕的像素很低,他借着颗粒状的像素点,看着微信中灰蒙蒙的头像。
他很少看朋友圈,自己更是从来不发。可是,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点开了朋友圈。
他发出了几年来的第一个朋友圈:“代码写得手疼。”
他本想配图,可是手机的摄像头真的太差,拍出的照片有一种过分古早的质感。于是,他就搜了搜纯文字朋友圈的发表方式,只发了这样一行文字。
三十秒后,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李英才一低眼,就看到灰色的头像出现在了自己的通知栏,出现在了好友列表的最顶端,带着一个鲜红色的小圆点。
“怎么了?”对方问道,“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李英才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怎么这么说?”他用僵硬的手指打字。
“哦哦,可能是我误会了,就是有一种感觉。”王明昭道,“确实没事吧?”
她的感觉,实在是敏锐得有些离谱。
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就只是发出了一条朋友圈,博取了一点存在感而已,她就已经什么都感觉到了。
李英才紧紧地捏着手机。
他不是会向他人倾诉心事的人。
一直以来,他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母亲,是妹妹,甚至是父亲的依靠——毕竟,他可被他抢去过不少钱,也拼命为他还清了赌资。
他从来都不会,也不能依靠别人。
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默默消化,沉默地把所有人背在肩上,把一切痛苦悄无声息地咽进喉咙。
而现在,他只是稍微,稍微地博取了一点存在感而已,他甚至没有真正地释放痛苦。
她就已经赶来帮他了。
李英才从不会向他人倾诉心事,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哪怕一次。
可是现在,此时此时,他鬼使神差地打下了四个字:“有点难受。”
“怎么回事呢?”对方的消息瞬间就发来了,“能和我说说吗?”
“我想起了——”李英才毫不犹豫地打下了四个字,而后戛然而止。
他的头脑忽然清醒了起来。
他是想要告诉她,是想要和她倾诉心事,但他要说什么呢?
说他失去亲人的痛苦,说他人生的狼狈,说他无数见不得人的窘迫吗?
说他身处的是怎样的泥潭,说他相较她而言有多么的不堪吗?
李英才沉默了许久,默默地删除了聊天框中的四个字,而后再次输入:“没什么。”
对方的状态很快变成正在输入,而后回复:“嗯嗯,不想说也没关系。什么时候想找人说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好。谢谢。”
“在写什么代码呢?这么晚了,大学生也有这么多代码要写?”
“刷题。”
“准备校招?是不是早了点。”
“准备竞赛。还有三个月 acm 总决赛。”
“总决赛?!你打进总决赛了?!”
“嗯。”李英才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运气好。”
“也是,考华大本来就很牛了,打进总决赛有什么稀奇的。”王明昭显然直接无视了他自称运气的客套,“但是好强啊,我当年最多就止步区域赛。”
这并不是说王明昭不聪明。实际上,大部分本专业学生根本就不会参加竞赛,选择参加竞赛已经在这方面强过了九成同窗,能够打到现场的区域赛又强过了九成的参赛者。
“只是恰好对这个感兴趣。”其实不是,他不见得有多么感兴趣,更多是纯粹的聪明。“你厉害得多,都在公司里带团队了。”他说道。
“那算什么,工作久了都这样。”王明昭道,“今年总决赛在哪儿比?”
“俄罗斯。”
“还算近,刚好可以去玩玩。”
……
李英才不记得上次与人闲聊是什么时候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上的时刻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对面的姐姐聊累了,聊天框弹起:“哇,不知不觉都三点了。我得睡了。”
“好。”李英才切断了自己想与她继续说话的欲望,“好好休息。”
“你也早点睡呀。”
“好。”
李英才躺在床上。
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胸口已经不空,也不疼了。
第5章 “爱赌的爸爸生病的妈,上……
李英才第二十七次按响门铃。
他已经在别墅的铁门外站了十五分钟了。
天气还冷,他没有太厚的冬衣,没多久就已经被冷风冻透,浑身都冷。
他默默地忍着身体的颤抖,脊背打得笔直,平静地再次按下了门铃。
在别墅的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冉宜人总不吝于想方设法给他一些苦头吃。比如像这样,故意把他晾在门外,自个儿假装不在,悄悄躲在楼上的窗口看他的笑话。
李英才甚至已经从她卧室的窗口看到她的影子了。但他并不打算拆穿,只默默忍受着寒冷,平静地一次又一次地按下门铃。
冉宜人是他的家教工作需要教的学生,或者说,是让他得以赚钱养家的客户。他并不打算和这个高傲的女孩产生任何冲突,他的目的就只有做好自己的工作,赚到钱,然后离开。
时薪三百的工作不是哪里都有的,承受一些嘲讽和羞辱就可以赚到妹妹的透析费和手术费,这实在是再值得不过的生意了。
在第三十八次按响门铃的时候,对讲机终于被接通,女孩得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哎呀,刚听见。你没有等很久吧。”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二十三分钟。”李英才平静地回答,“定好的授课时间是六点,我八点走。”言下之意,就是浪费的时间是包含在课时里的。
他的平静显然让这个游戏失去了很多趣味。冉宜人哼了一声,直接挂了对讲。同时,铁门应声而开。
李英才推开铁门,进了院子,走到别墅的门口,进门,换鞋。
冉宜人趴在半开放的二楼,目光将他从头审视到脚,很厌恶地皱眉:“还是那么脏,真恶心。”
李英才并不脏。他只是衣着陈旧,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李英才低着头,好像根本就听不到冉宜人的话,自顾自地换好拖鞋,走上楼梯。
“你上来干嘛?”冉宜人斜眼瞥他,“把我家书房都弄脏了。”
李英才停下脚步:“那去哪儿?”
“就楼下呗。”冉宜人说着,随手一甩,把手里的教材本子甩到一楼,东一本西一本飞了一地,“哎呀,手滑了。”
李英才转身下楼,顺手捡了,自然地像是随手捡起地上的垃圾,脸色看不出半点变化。
他总有办法让她的游戏变得非常,非常无聊。
冉宜人又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下楼,往会客厅的沙发上一坐,顺手制止了打算在她附近坐下的李英才:“你干嘛?别碰我家沙发!”
“我坐哪儿?”李英才平和地发问。
“我管你坐哪儿。——诶,也不许坐那儿!都碰脏了!”
李英才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和冉宜人犯倔。他的衣食父母——冉宜人的母亲明显是十分偏爱,甚至是溺爱孩子的。他曾经对她提起过冉宜人的态度,反而令她十分不满,差点将他换掉。自那之后,李英才就再也没有过什么多余的话了。
冉宜人哪儿也不让他坐,他就默默地在茶几边上就地一蹲,打开教材。
“昨天讲到导数,也就是曲线在某点上切线的斜率……不要把它视为无聊的数学概念,它实际上有许多应用,比如在训练 ai 大模型时……”
李英才是一个十分好的老师。
他自己聪明,却能够充分包容他人的不够聪明。他很懂得将内容掰碎,深入浅出,还会结合许多实际,而不局限于宣讲各种枯燥无聊的概念。
即使是万分瞧他不起的冉宜人也不得不承认,听他讲东西没那么无聊难懂,不用听得很认真都能得到提升。
这反而让她更加不愉快。
他明明又穷又土,却总显出一副比她聪明的样子。他甚至没有特意炫耀,他的聪明总会自然而然地从各种地方透显出来。
明明是个底层穷鬼,却总让她感到自己劣等。
这让她非常,非常地不愉快。
李英才很快带她复习完了昨天讲过的东西,然后就着教学内容顺手就出了一个题,让她实际地动手以复习。
她做题都还要思考,他不过比她大三岁,却顺手就能写出一个题来。
冉宜人拿起笔,瞥了他一眼:“我妈给你不少钱吧?”
李英才并不打算与她闲聊,没有搭腔。
“诶,问你话呢!”
“一小时三百。”
“嘁。”冉宜人嗤笑一声,“三百块钱就能让你卖命。”这点钱,干一个月都买不了一个包。
但她并不是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水平,毕竟,她家保姆一个月也拿这些钱,活得都比他好多了。于是,她又开口:“那也够你买件能看的衣服了,你怎么还是这副穷酸相。钱都花哪儿了?
“看你这么瘦,该不会是吸毒了吧?”
他教了她两年多,从没提过半个字他自己的情况。
“还是抖音上说的那种,爱赌的爸爸生病的妈,上学的妹妹破碎的他?”说完,她就忍不住吃吃地笑个不停,好像这种情况真的非常非常的有趣。
李英才并不搭腔,示意她做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