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等关系 第3节
“我没有那个意思。”纤薄的果皮随着刀刃的转动缓缓下落,李英才低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我只想给她一个苹果。”
最后一片果皮从果肉脱落,透析室的房门被推了开来。
“我回来了。”王明昭推门而入,脸上的笑容开朗一如既往,像是阳光,“医生说没什么事,给的建议和英才弄的一模一样:多喝热水,吃布洛芬。”
李英才把苹果递给她,她自然而然地把刀也拿了过去,把苹果切成两半,分出一半给李英才。
“我不吃。”李英才摇头,然后就被硬喂进了嘴里。
“刚刚讲到,你有一个好朋友,什么都会和她说?”王明昭拾起离开前与李梅聊天的进度。
“嗯。她特别好,我会把心里话告诉她。”
王明昭听着,像是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顿了顿,她还是决定说出口:“可是,你是班里的班长吧?”
“对。”
“怎么说呢……我们平时交朋友当然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只要这个人值得信任。但是,一旦存在什么利益冲突,或者上下级关系——哪怕中学时代的‘班长’的管理属性也许没有那么强,但只要有管理性,就需要将自己的心向内收一下,留一个心眼。
“因为人都是一样的,过于亲近,就会与人失去距离感,失去自己的威慑力,进而增加管理难度。换位想想也很好理解,如果一个人和你关系很近,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你,你当然很难把他视为领导,不会把他当回事,不愿意听从他的建议。有朝一日你对他有什么不满,就是骑到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什么畏惧。”
“嗯。”李梅想了想,“但我们做班长其实只是帮老师做一些事,不算是真的在管班里的同学。”
“那是不太一样。”王明昭点头。
李英才也不赞同王明昭的说法。在他看来,中学时期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还是与同学一体。把自己视为管理者无异于自己孤立自己。这一点,他私下会与妹妹商议,如今,他在意的是:“你这么说,是因为遇到了类似的事吗?”
王明昭迟疑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叹了一口气:“是啊。
“我是真心把她当朋友的,工作生活的想法都会说给她听。
“而这让她不把我当领导,难以管理。本身她就是过于自信而固执的人,难以说服。如今我对她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她更难接受,觉得我不认同她,对我产生不满。
“早知道带人这么吃力不讨好,我当初就不该接,老老实实写代码不好吗?”
“姐姐也是程序员吗?”李梅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哥也是,他学计算机的。”
“这么巧,是同行呀。”王明昭惊讶道。
“嗯。”李英才应了一声,又问,“后来呢,那个人让你不舒服了?”比起两人恰好是同行,他似乎更关心她的境遇。
“是。她本就因我升职不满,一朝爆发,更是想尽办法闹事。又是怼到我脸上骂人,又是组会阴阳搞我心态,又是越级上报肆意抹黑,又是在同事里私下小话春秋笔法,把我说得像个垃圾,让我脸面尽失。”
王明昭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而我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不足,在上级的暗示下接受了‘和下属产生矛盾就是我的问题,是我的管理异常’,因而压抑自己的诉求,接受上级息事宁人的命令,反过来给她道歉。一直到压抑太久退让太多精神崩溃,这才想明白,人生在世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我不是死人,我的感受也很重要。
“很多事的处理都可以归结为‘要么狠,要么忍,要么滚’,可我三个哪一个都做不到。道德感入骨没法主动搞别人,狠不起来;心胸不够宽广被这人搞得受伤很深,忍不起来;又不愿被这种人轻易赶走,助长对方的嚣张气焰,滚不起来。最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断内耗伤害自己。
“而从始至终,最伤人的一点就是,我是真的把她当朋友的。
“也正是因为我把她当朋友,她才能这样不把我当回事,才敢这样对待我。
“到现在,我变得不再信任他人,不屑主动为他人着想,处世观念变了很多。”
李英才一点都没觉得她不为他人着想。她是他见过最自然而然为他人考虑的人,他在她的面前总也感受不到尴尬。
只会感到难过。
比如现在,他的心就像是长进了她的思绪,跟着她的话走。她难过,他的胸口就发闷发堵,她受了委屈,他的心就跟着往下沉。
“想想我都二十九了,还活成这个样子,幼稚无能,小孩似的。”王明昭颇为沮丧地做出了总结。
原来她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就人生而言还非常年轻。但对于十九岁的人来说,二十九岁就实在是很大的年纪了,几乎就是三十岁了。
但这个姐姐的三十岁,确实与李英才的印象有许多不同。在十九岁的李英才的概念里,三十岁的人是沉稳的,冷静的,不再年轻的,从想法到喜好都会与他们有很大的不同。
可王明昭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感觉。
她的三十岁似乎与二十岁的女孩没有任何不同。她外向,开朗,声音甜软,俏皮话多,甚至连处世观念都带着一股子的天真。
李英才从来都不知道,二十九岁的姐姐可以是这样的。
就像他从来也想不到,十九岁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对二十九岁的姐姐产生……
她太善良,太脆弱,太容易被欺负了。
如果……如果我能保护她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
第4章 “我发誓。”
王明昭一直陪着李梅,耐心地陪她聊天解闷,直到整整四个小时的透析结束。
那是李梅最愉快的一次透析。她很少和人说这么多话,更是很少与年长的女性有长时间的交流。原本漫长的透析变得十分短暂,在透析结束的时候,意识到要与王明昭分开,她甚至感到舍不得,情愿透析再加上那么一两个小时。
如果每次都有这个姐姐在,那一直让她很不喜欢的透析似乎也有了值得期待的地方。
李英才将妹妹送回学校,给她整好衣服,看着她进了校门。
转身进站,地铁回程。李英才坐上地铁,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
她此前诉说的委屈仍旧在他的脑中,萦绕不散。
他想和她说上两句,想让她开心一点。
但他拿不准要说什么。
在认识她之后,他惯于处理逻辑与算法的大脑似乎总在处理更简单的事务时陷入迷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拿不准要怎么说。
他想让她开心,但他善于梳理逻辑的大脑却怎么也输不出通向目标的路径,不管是深搜还是广搜。
他就只好顺从本心。
他低下眼,静静地等待微信加载完,点开她的聊天框,输入:“不要因为那种人而对人失去信心。她不值得。人们不是都像她一样的。
“比如我,我就永远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无论发生了什么。”
他一字一字地写下:“我发誓。”
他写下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他真实的想法,写出来却显得十分越界。
李英才想了想,更改了措辞:“比如我和李梅,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决做不出那样的事。无论发生了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发自内心。”
他又看了两遍,点击了发送。
很快,对方发来了回应。
“嗯嗯。你真好。谢谢你的安慰。”
“没有。”李英才回复,“只是说了心里的想法。”
“还有,你并不‘幼稚无能’。”李英才还记着她对自己的描述,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你不是幼稚无能,你只是善良。”他认认真真地输入,发送。
这一次,对面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是没有看微信消息。
过了一阵儿,对方发来了回复。
“嗯嗯。”
到李英才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
他这一天可谓是从早忙到晚,早上赶去顺义做家教,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带妹妹做透析,送妹妹回学校,一直到晚上才回到宿舍,有了一些自己的时间。
于是,他坐到电脑前,打开 oj,开始刷题。
自律得人神共愤。
赵宇航站在他身后,瞪着眼睛,啧啧称奇:“李神你是什么古希腊掌握内卷的神,忙得一天见不着人影,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刷题?这就是我和神的差距吗!”
“你题刷了吗?”李英才一面审题,一面开口,“还有三个月就总决赛了。”
一听这话,赵宇航的膝盖就软了:“这不是全靠李神带飞吗?我就是去给您翻译题的!”
acm 竞赛,全称 acm-icpc,即美国计算机协会-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是计算机专业含金量最高,最受承认的竞赛,公认的“表面拼算法,实际拼智商”,实打实聪明人的游戏。
赵宇航的话实际也不是在客套。acm 竞赛规则三人小队,题目全英文,他与另外一个队友一般只 a 相对简单的题,难题全都是李英才的手笔,确实可以戏称是去翻译题的。可以说,他们“来到一个新的城市我们吃什么”队不久前拿的那个亚洲区域赛金奖——还上了学校官网,基本就是李英才一个人捧回来的,一人带飞一点也没有夸张。
想到这里,赵宇航忙不迭给李英才端茶送水。能抱室友大腿躺进全球总决赛,这种福运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你也多刷刷题。”李英才说着,手指敲动键盘,已经对面前的题有思路了,“别到后面校招面试,对面看你有 acm 金奖,直接让你手撕红黑树。”
“那您不如让我去死。”赵宇航秒答。
李英才看着屏幕,纤长的手指轻快地跃动。
别人觉得很难的题,他总觉得很有趣,很有挑战性,像是一个注定会通关的游戏,竭力为他制造一些障碍,带来恰到好处的愉悦,然后走向终结。
没有比难题更容易解决的东西了。
他在连桌椅都稀缺的山村读完小学,轻松拿到奖学金去县里读了初中,又拿了更多的奖学金去市里读了高中,直至成为了自己出身的山村,甚至是自己所在高中出的第一个华大录取生。
而他甚至并没有花费大量的时间学习,因为他需要下地务农,需要照顾母亲和妹妹——后来就只有妹妹了,还需要对抗父亲,需要用从稚嫩到成熟的肩膀撑起一整个家。他能够学习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但这从不会妨碍他成为学业最优秀的学生,因为那对他而言真的太简单了。他就只需要解决一张又一张试卷上的难题就可以了,而纸面上的难题永远是那样的简单。
这世上有太多比试卷上的难题复杂的事了,比如如何结束父亲无休止的暴力,比如如何阻止母亲喝下那瓶百草枯。
这世上真的有太多,太多他所做不到的事了。
李英才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快了跃动,直至精疲力竭。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不知不觉连敲了五个小时的代码,手指麻木得几乎不能动。
这可谓是度过了极其充实的五个小时,可他的心却莫名其妙空出一个洞来,冷风灌进来,凉飕飕得疼。
他其实时不时就会这样,心里空,胸口疼。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写很久的代码,写到再写不动,就强迫自己入睡。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没有爬上床,而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