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北府一丘八 第1306节
卢循的眼中冷芒一闪:“大家都听好了,本主选择了这条路,就考虑到了沿途百姓逃散,我军无粮的情况,所以早早地安排好了接应之事,只要跟着我一路走,前途是光明的,你们看,那是什么?!”
说到这里,卢循手一指前方,众人顺眼看去,只见那余水之上,缓缓地驶来了几十条黄龙战船,而船头立着一人,皮甲在身,小兵装扮,却是戴着青铜面具,可不正是黑袍吗?
众弟子全都欢呼了起来,卢循微微一笑,说道:“好了,都别楞着,现在全都去挖坑,一个时辰后,我们全部上船!”
一个时辰之后,一条黄龙战船的船首,黑袍与卢循并肩而立,黑袍的须发随着这江风而飘荡着,金属性极强的嗓音则在卢循耳边响起:“我必须得说,这次的事,你做得太漂亮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几十箱的财宝,就能给你测出人性,既保存了忠于你的部下,又测出了谁是有二心的,动摇的,着实不错。”
卢循叹了口气:“普通的将士多过我的总坛弟子,如果我真的要下令全部斩杀他们,那一场火并下来,我的总坛弟子也会损失过半,现在还跟着我的,每个人都是很珍贵的,我不想再有所损失了。”
黑袍微微一笑:“恭喜元龙,你成功了,老实说,我原以为你会用下毒的办法来消灭非总坛弟子以外的部下,可没想到,你居然能这样测出谁是有二心的。看来你这么多年的教主没有白当,对于人性的掌握,甚至超过了我。”
卢循咬了咬牙:“我甚至想直接扔下他们,就跟着你远走了,神尊,我现在对于守住岭南,守住广州也没太大的信心,你看不如…………”
黑袍摆了摆手:“这可不行,元龙,你要明白,现在我要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你要成为神尊的路上,必须要通过的试练,我当年从使徒到神尊,也是经历了这些试练,元龙,在任何绝境时刻,都要有信心。而且,我得告诉你一个不太妙的消息,那就是广州城,也不一定安全了。”
第5282章 多年老友再相逢
广州,刺史府。
这座晋朝统治时的刺史府,在卢循起兵之后,已经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拆除了原来刺史府外的几个坊区,立起了宫墙,而原来的刺史殿,也是加宽加大,形如宫殿一般,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违制的前提下,不过既然已经起兵谋反了,也就不用顾及这些啦。
原来刺史府的公堂,已经改建成了一个堪比皇宫的大殿,大殿的正中,则是放着一把龙椅,椅上则是卧坐着一个年过七旬,须发皆白,颇有儒雅气度的老者,可是其眼神中时不时会闪过几丝阴冷如电的光芒,昭示着此人绝不是象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和善,他正是卢循的父亲,也是晋国的名士大儒,卢嘏。
而在此时此刻,与卢嘏相对而坐的,则是一个同样年近八旬的老僧,长长的寿眉一片雪白,自眼角垂下,而他一身的袈裟,色泽黯淡,一如他那枯树皮一样的面容,他坐在一个蒲团之上,与卢嘏相对,轻轻地叹了口气:“卢施主,多年不见,你我都已经老成这样了。”
卢嘏艰难地撑起了身子,看着这个老和尚,说道:“宝玉啊,非是我故意据床不起,实在是,实在是我现在老病不堪,这垂垂残躯,很难自己坐起来了。你肯来看我,我真的,真的是太高兴了。”
这个被称为宝玉的,正是当世的佛教名僧,与鸠摩罗什可以南北齐名的慧远大师,他是在五胡乱华初期,名动天下的大师佛图澄的首坐弟子,也曾经是苻坚的国师释道安的嫡传弟子,本姓贾,少年时也是北方著名的书生,与卢嘏自幼是同学,非常擅长老庄之道,只是五胡之乱开始后,卢嘏早早地渡江南下,到了东晋,落户京口成为名士。
而贾宝玉却因为战乱而无法成行,为了保命则入深山隐居,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释道安,拜入门下为徒,法号慧远。
后来北方战乱略定,释道安看出前秦在外表强大之余,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于是派慧远南渡东晋,在寻阳的庐山一带的大林寺(又名西林寺侨居),后来时任江州刺史的桓伊,专门为这位名僧建立了东林寺供他住持,而从此慧远大师就在东林寺里常驻三十多年,开创了净土真宗,而他的东林寺一系的佛教,也成为了著名的净土宗的起源。只不过,慧远和卢嘏自从北方战乱之后,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时至今日,已经差不多有五十年没见了。
慧远的白眉轻轻地动了动,喃喃道:“宝玉,宝玉,已经有五十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贫僧了,阿嘏,今天,也许是你我此生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们也不必拘泥于现在的身份,只需要象当年那样,叙叙少年之情,可好?”
卢嘏激动地点头道:“好,好,真的是太好了,我就盼着这一天呢,这次我儿卢循北上,我还特意地嘱咐过他,要他路过寻阳庐山时,一定要去东林寺里去拜访你,只是你那时候闭门不见,说是僧人不理俗世之事。想不到,今天,今天你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来广州见我呢。说吧,我的老友,你远道而来,是想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的弟子昙顺在广州这里住持开建了法海寺,当初,还是我出了点力,允许他建寺成功的呢。”
慧远微微一笑:“昙顺建寺之事,多亏你的帮忙了,天师道毕竟是道教,与我佛教信仰不一,所过之处,也不乏毁寺灭儒之举,昙顺远来广州,还能建起法海寺,传我佛教,我真的是要多谢阿嘏的帮助呢。”
卢嘏哈哈一笑:“我不是帮佛祖,是帮你宝玉。当年我们在少年之时,意气风发,想要靠自身的才学,有所作为,澄清天下,只可惜,我们这样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乱世中,百无一用,最后我南下由玄入道,而你则遁入空门,这几十年来,我们总算可以用自己的所学,让我们的儿子,弟子做点实事,改变天下,也算多少实现了我们少年时的理想啊。”
慧远平静地说道:“是的,当年你我分手之时,正是五胡乱华之初,也是最黑暗,最残酷的那段时间,你南下得早,还没有看到北方那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惨状。我本想追随你,一起南下,可是路上遭遇了无数的乱兵盗匪,几次都差点没命,但在生死一线之时,总会有佛祖保佑,以其大力指引我一条生路,于是我改为向北,入桓山后遇我师父,传道授业,终于悟道而入佛门。”
卢嘏的眉头微微一皱:“可是你们佛家,只能消极避世,许人一个死后的轮回,教人敬畏,而我们老庄之学却并非如此,还是要做些实事,澄清这个天下的,我生不逢时,来东晋之后,因为我们卢家在北方的名声太大,反而受到王家,谢家这些家族的压制,一身才学无法发挥,只能与天师道结交,由玄入道。终于,在我儿卢循这辈上,有了些成就。”
慧远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这一路而来,令郎的这些个成就,看起来和当年北方的石虎,冉闵这些杀人魔王,并无二样。阿嘏啊,你真的觉得这些可以称为成就吗?”
卢嘏的嘴角抽了抽,咬牙道:“要想治世,必先荡平妖孽,宝玉,你也到南方几十年了,那些世家大族是什么个德性,你应该清楚,不要以为桓伊给你修了个东林寺,就得感恩戴德,哼,这些个世家贵族,不过是想要利用你佛家那种清净无为,与世无争,修业福报的这套理论,来消除民众的反抗之心罢了。”
慧远淡然道:“这些事,我自然明白,但佛就是佛,并不是用这套理论欺骗和麻木世人,也不是说只有出家剃度,才能修行,我们只希望人人能得到平安,人人能修善果,如果人人心向善,那这个世上,又岂会有这些纷争和战乱呢?”
第5283章 家破人亡现世报
卢嘏微微一笑,说道:“宝玉啊,你还是跟少年时一样,总是想要把自己隐藏进一个虚幻的,理想的世界里,就象那庄周梦蝶一样,看起来无忧无虑,可以随心所欲,老实说,这确实很吸引人,只不过,在这个混浊的世道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说到这里,卢嘏沉声道:“就象你当年的南下之路一样,你害怕了北方的战乱,想要投奔南方,可是你连路都没走一半,就遇了无数的乱兵,马贼,几乎连命都没了,不管你说的那个佛祖显灵是真是假,但实际上,你只能违背最开始时的意志,转头去向北方,你的运气好,到了桓山正在传教的释道安那里,成了他的弟子,可无数象你一样在北方到处乱跑的汉人士族,却没你的好运气,只能死于非命。最后让北方平定下来的,难道是靠佛祖,或者是你的师公,师父吗?”
慧远平静地说道:“佛法无边,并非你我可以想象,也许阿嘏你以为北方的由乱入治,是靠了苻坚,靠了北魏,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过是佛祖的意志使然,天下大乱,而后治世,这是靠了佛祖以其法力,降下能扭转乾坤,平定天下的有缘之人,而我等佛门之人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有缘之人平定天下之前,先尽可能地挽救这乱世之中的芸芸众生。”
卢嘏哈哈一笑:“那得看那些世俗的统治者,是不是买你这账了,我说宝玉啊,你说苻坚,姚兴这些是有缘之人,那石虎,冉闵,拓跋硅这些凶暴之人,他们就没有缘了吗?”
慧远微微一笑:“这些是地狱逃到人间的修罗鬼怪们,就是要让人间众生,经历苦难,以赎其前世之业的。”
卢嘏冷笑道:“既然是因果循环,赎前世之罪业,那又要你们来保护什么?让他们早点死了,不是早点投胎,也还了前世的罪孽吗?”
慧远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人是罪业太多,一世都难以偿还,要多世来消业,而有些人,是不应该,也不必吃这些苦的,所谓佛渡有缘人,如果是在这个乱世之中,心存善念,一心向佛,那佛祖会减轻他们的痛苦的,而这些,就是我们这些佛祖在世间的使徒们所要做的事。开寺授业,渡化世人,拯救一些可以拯救下来的人,这就是我们的职责。”
卢嘏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宝玉,这些话你去跟你的弟子们说吧,跟我们这些老友,就不必提了吧,你当年是那么喜欢老庄之道,那么喜欢逍遥自在,就因为在乱世中差点没了命,才意识到这世上不是可以随我们的意志而逍遥快活的,于是你转入另一个极端,想要苦修渡世,是的,你成功了,你成了大师,名僧,这也许是你另一种实现功名理想的路子,而且,身为僧人,不参与世间的纷争,这样无论谁当权,都会奉你为上宾。”
慧远平静地说道:“这个世上,你争我夺,人心丧乱,率兽食人,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净化人心,给人以希望,不管你是不是信我佛的这套,但起码我可以给这世上众生很多活下去的勇气,这就是功德无量。”
卢嘏咬了咬牙:“我觉得我比你做得更好,你因为这个世上浑浊不堪,就消极避世,只想着君王,统治者,世家高门能待你如上宾,给你几个庙,让你可以招成千上万的信徒,但你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你无法真正地净化那些统治者们丑恶,肮脏的内心。”
慧远的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闭上了双眼,不置可否。
卢嘏眼见慧远没有接话,转而得意地说道:“宝玉啊,我的老友,曾经的我,也和你一样,以为可以借着宗教的力量,来影响上层的统治者,刚过江之时,那些掌权不久的世家高门,如王家,庾家,郗家等,因为他们的出身不如我们卢氏这样的北方大族,所以污蔑我父子曾经效力于石赵政权,是伪朝逆官之后,几乎要杀了我们,若不是我及时遁入道家,有天师道的庇护,只怕今天,你已经见不到我了。从这点上来看,南方的世家大族,比北方的胡虏,更可怕。”
慧远平静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卢家在北方的时候曾经效力于石赵政权,为其当了多年的官员,只是后来冉闵之乱,石赵崩溃,你们家在这个时候南渡入晋,也怪不得自己被那些第一批过去的世家高门所打压。不过,阿嘏你从来就不是那种生性寡淡,不问世事之人,当年你我一起学习老庄之道,我是真心想要学那种隐世独立之风,而你则更多地是心向竹林七贤,想要借这黄老之风而培养自己的名声,以为君王所赏识,这也是你们卢家一向的风格。”
卢嘏冷笑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有何不对的?如果没有权力的保护,那我们想要的这种神仙也似的生活,又从何而来?少年时也许我们会比较天真,现在到了这七老八十的时候,就没必要这样虚伪了吧,就是你贾家,当年也是天下的名门望族,僮仆家丁成千上百,若不是你我都是一路人,又怎么会成为同学呢?在我们一起在国子监里求学之时,你我可需要自己种地织布?就算是一日三餐,游山玩水的费用,不也是家中所供应?离了别人伺候我们,我们哪会有这样安逸享乐的生活呢?”
慧远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少年时,我们身为富家公子,以为这些是天经地义之事,以为这种让别人来劳作,来伺候我们,也是顺理成章的,我们那时候一边读书,一边谈论天下大事,想着以后继承家业,继承父祖的官位,以后能永远地驱使和奴役这些仆役和他们的后代,还以为这是大丈夫的志气,结果呢,永嘉之乱,你我家族根基尽失,这不就是现世报应吗?”
第5284章 尘缘已了入空门
卢嘏厉声道:“宝玉,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这种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话,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你们佛家用来骗人的话术而已,那些善男信女们信了这些,给你们捐香火钱就是了,可你自己为何会信这些呢?要说报应,永嘉之乱,死了上千万的普通百姓,你是想说这些人都是有业报,都该死的吗?”
慧远平静地说道:“这些前世的业报或者是缘份,岂是我们这些凡人可知的呢?不管怎么说,积德行善,尽量不要去伤害别人,总是没有错的。阿嘏,我知道你在南方受了很多苦,有很大的委屈,这股怨气让你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洒脱,我更怀念那个五十年前,和我成天抵足而眠,畅谈天下的你。”
卢嘏冷冷地说道:“那个时候的你我,衣食无忧,前程似锦,在一个太平的天下里,想的只是继承父祖辈的爵位和官职,然后利用这些权力,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可是这个梦醒得太快,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整个天下都被摧毁,野蛮残忍的胡人从四面八方涌入,而我们北方的汉人,受到无情的屠戮,数不清的名门大族被毁灭,就连我家,也一度只能被迫投降胡虏,成为他们的官员。至于你家,那可就更惨了,因为贾南风这个亲戚的原因,在八王之乱后,你们贾家就此败落,如果不是当年我资助了你半年,只怕你连国子监,都无法顺利结业,甚至要给人提前赶出去呢。”
慧远点了点头:“当年你在我们贾家落魄之时,没有跟其他一些同学那样弃我而去,而是继续助我完成了学业,这份友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所以,你们卢家能在石赵为官,也有我的一份助力,只不过,恐怕你伯父也不知道吧。”
卢嘏的伯父卢谌,在五胡之乱时曾经先后落入前赵与后赵之手,还曾从前赵逃脱投奔刘琨,成为其手下的重要官员,刘琨也曾亲自写诗赠与卢别驾,这个卢别驾就是卢谌,在刘琨被鲜卑首领段匹单所杀后,卢谌逃到了辽西投奔另一个段氏首领段末波,最后石赵攻灭段末波时,卢谌被石虎所俘,成为了石赵的官员,担任中书侍郎,国子监祭酒等要职,直到冉闵灭赵时,卢谌再次归顺冉魏,成为其中书监,最后在慕容氏前燕入侵灭魏的战争中遇害,而卢嘏父子南下奔晋,便是在卢谌遇害之后的事。
卢嘏的脸色一变,上下打量着慧远:“你能帮我伯父当官?这怎么可能呢?”
慧远平静地说道:“当年石虎俘虏了你伯父和你们卢氏全族之后,本来按他的想法,是要把你们斩尽杀绝,以震慑河北大族的,你想想,石虎当年攻下广固城时,城中从大将曹嶷到普通百姓,几乎无人幸免,这样的杀人魔王,对于曾经从前赵逃奔刘琨,一直与胡虏政权作对的你们卢氏一族,怎么会突然好心客气,还主动邀请你伯父为官呢?”
卢嘏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是想说,这是当时身为后赵国师的佛图澄大师,为我卢氏一族求的情?可是此事我怎么从不知道呢?”
慧远叹了口气:“这是佛图澄大师和石虎两人之间的事,当时我已经遁入了空门,拜入了释道安师父的门下,而佛图澄大师则是我的师公,他在你们一族被石虎所俘之后,曾问过我你们卢家是不是反复无常的家族,值不值得救下,我当时念及了你当年在洛阳时对我的恩情,虽然已经身入空门,但仍然极力为你们说话,还跟师公说,若是石赵想要以胡人政权而定天下,那必须要善待士族,以结汉人大族之心,如果连卢氏这样的大族都要消灭,那河北士族必人人自危,再也不会跟他们合作了。”
卢嘏的眉头一皱:“可是佛图澄大和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为何他要反过来问你这个小辈呢?”
慧远正色道:“因为师公是想在中原传播佛教的,而你们卢家则是儒家经学家族,又好老庄之道,救下你们,你们未必会领情,就此进入佛门。我师公本来是想让你们以加入佛门,落发为僧的代价,来为你们求情。”
“可是我跟师公说,佛教进入中原时间尚短,无法与在中原流传了上千年的道教,儒家抗衡,要想让天下人接受佛教,就得让其从心底里悟道信佛,就好比我这样,自己悟了道,开了窍,主动向佛,这才是佛祖希望的,如果以救命为代价,逼人加入佛门,那有违佛祖的理念,这就不是善行,而是恶业。”
卢嘏摸着自己的胡子,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这种清谈论玄的辩才,你可是在出家前就练熟了的,想不到居然在你师公面前能用出来呢。”
慧远点了点头,说道:“这不过是佛祖通过我的嘴,把这些道理说出来,其实我当时也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阿嘏,这种佛祖显灵,让我做出超过自己能力的事,不止一次发生过,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毅然地抛弃世间一切,加入佛门呢?只不过,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无法抛下你,我的老友。”
卢嘏的眼中泪光闪闪,点头道:“我其实也一直忘不了你,只不过我一直不知道你落发出家的事,还以为你也跟我其他的朋友一样,在乱世中不幸身亡了。这几十年来,你为何不来主动找我?若不是你后来成了名僧,我都不知道东林寺的住持方丈,居然就是你贾宝玉。”
慧远叹了口气:“既然是出家,就得斩断一切尘缘,不问世事,不然凡心未泯,尘缘未尽,是无法修行的,若不是我师公主动问我此事,我其实也是不能去想你,甚至是强迫自己不能去想你。阿嘏,当我知道你们卢家上下平安后,我的心愿即了,从此就真正地一心向佛,贾宝玉,在这个世上真正地消失了,此后只有僧人慧远。”
第5285章 佛道之争好友分
卢嘏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缘份也好,命运也罢,也许确实存在这样的东西,你信这个,是你的事,但我却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只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是最靠谱的。我不会去相信这辈子去积德行善,无欲无求的修业之说,只想着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这点,和我少年时的初心,并没有改变。所以,南渡之后,我们卢家还是想尽量地走当官掌权之路,只是我们过江南渡太晚,要是早点跟着温峤一起南下,而不是去辽西,也不至于此。”
慧远微微一笑:“你们家舍不得在北方的富贵和家业,还想着跟胡人政权合作,阿嘏啊,你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眼光的。”
卢嘏咬了咬牙,沉声道:“我们少年时的交谈,意气风发,是因为我们没到那个位置,没有到一个决定可以决定一个几百年家族兴亡的地步,我确实向我祖父和父亲提过不如效仿琅玡王氏,举家南下,在新朝中也可以成为从龙之臣,但一来那时候东晋司马氏政权自己也没在江南站稳脚跟,这二来嘛,司马睿并不是西晋末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只是一个以天下兵马大将军,丞相之职自立为皇帝的割据势力罢了,当时北方也还有刘琨,如果他能在北方站住了,拥立另一个司马氏的宗室,未必会比司马睿差。”
慧远点了点头:“是的,当时关中还有司马模,还有后来的晋愍帝,刘琨是想拥立这些关中的司马氏政权,只可惜,他最后失败了,你们卢家站在刘琨这一边,也不能算当时的失误,只不过,没押对宝而已,阿弥陀佛,这些都是天意,劫数,又岂是我们凡人可以参悟的呢?”
卢嘏沉声道:“我不相信什么天意,我只相信,天意是可以改变的,我们道家讲的是自己可以修仙问道,自然也可以改变世界,这些理念,你遁入佛门后放弃了,可是我一直还坚持着。宝玉,事实证明,我成功了,你也许成了佛教大师,天下名僧,但也不过是守着一寺之地,方圆不到十里,弟子不过数百。哪怕是一个县令,想要灭你,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在我们经历过的那个乱世之中,那些野蛮凶残的胡虏,还有遍地都是的兵匪,随便百人的头目,也能灭了你的东林寺,这点我没有说错吧。”
慧远微微一笑:“你说得是不错,但你为何不想想,我师公,我师父为何能在那个乱世中生存下来呢,而且成了国师,成了连石虎这样的帝王都要言听计从的名僧呢?”
卢嘏不以为然地说道:“表面上看,是因为胡虏君主需要借你师公的预言之能,以为国师,但实际上,是你们佛教宣扬这种因果业报,要人放弃抵抗,安于天命,即使这辈子过得悲惨,来世也可以得到福报,靠这种说法来降低和消除汉人百姓的抵抗,也用这种杀人作恶会遭报应的说法来约束胡人将士的杀戮,如此来实现政权的稳定。”
慧远点了点头:“这只是一个原因而已,更主要的一点,是因为佛教是外来的宗教,一种全新的学说,有别于中原地区固有的儒家,道家,阴阳家之类的学说与宗教,胡人是外来的,如果全盘接受中原的这套,那可能底下的族人不服,所以,以同样是外来的佛教作为国教,同时保留汉人百姓的信仰和宗教,这是在当年可以消除胡汉之间矛盾的一个好办法。”
卢嘏冷笑道:“是的,可是就算我们卢家在北方的时候,也没有接受佛教,我们可以接受成为石赵的臣子,将来有机会再推翻他们,驱逐胡虏,这是我们确信的事,因为胡虏的军事优势不可能长期保持,一旦武力不再,那我们汉人就可以靠人数的优势灭了他们。在当时,我们相信即使是刘琨祖逖之辈,也可以做到这点,就算我们后来入了石赵为官,也相信总有一天,汉人会重取天下。”
“所以,我们得保持我们汉人的信仰,儒学,老庄,道家这些,就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不仅我们自己不能丢,还要让胡人贵族的子侄学这些,让他们久慕汉风,最后主动地愿意转化为汉人,象苻坚的前秦就做到了这点,所以一度可以统一北方,我们是比较倒楣,摊上了石虎这么个嗜血魔王,祸乱天下,而后续的冉闵又是个管杀不管埋,只知打仗不事生产的莽夫蠢货,这才让我们卢氏在北方无以立足啊。”
说到这里,卢嘏长叹一声,喃喃道:“其实我祖父大人在石赵时官至国子学祭酒,他放着尚书令之类的高官不当,却去当这个祭酒,就是想要教育胡人贵族子弟,让他们学会我们汉家的文化,理论,能意识到象胡人这样杀戮抢掠是邪恶的,不正确的,也不能持久的,以后能把这些胡虏贵族,转化成为我们汉人一样,只可惜,这个过程没能持续下去,如果是苻坚是当时的统治者,那结果会完全不一样,也许今天,我们已经一统天下了。”
慧远平静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胡汉之间的融合,他们之间的血仇和差异,绝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弥补的,就算匈奴刘渊,他是天下名士,可是普通的部众,哪个有他一样的汉学水平呢,最后不还是刘渊登高一呼,匈奴五部皆叛吗?话说回来,就是我们汉人的普通百姓,又有几个能识文断字的呢?”
卢嘏得意地摸着自己的白胡子,说道:“我们汉家的文化传承,尤其是儒家,道家玄学,都是要讲出身,讲门第的,儒家讲的是等级制度,各安天命,而这天命,就是人一出生时就要定好的,究其一生,难以改变。我们少年时能结伴同学,相会在京城,而不是在老家种地为生,不就是因为我们出身官宦家庭,是士族吗?曾经我也非常拥护和羡慕这一套制度,直到来了东晋,才有了改变。”
第5286章 卢家南渡有痛史
慧远微微一笑:“因为你们卢家过江南渡太晚,这里的权力,官职,爵位,我指的是那种可以控制朝政,荫及几代子孙的大权,尤其是吴地的土地和庄园,已经被那些建康城中的世家大族瓜分一空,你们剩下的,只能是在京口安家落户,和那些军户,将种们为伍。这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是吧。”
卢嘏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当然,我们范阳卢氏,在北方是何等的尊贵?就算是横行一时的胡虏,那些野蛮的首领也不敢对我们视而不见,虽然有你求情的原因,但从根本上来说,石虎最后任用我大伯为高官,仍然是因为我们卢家在影响力,毕竟先祖植公,那可是后汉末的大儒,也是击败黄巾,挽救大汉的名将,自他开始,我们卢家的影响力在魏晋时期,那可是天下屈指可数的。”
慧远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石虎原来想杀你们全族,也是因为你们的影响力太大,可能决定着天下士族的选择,尤其是北方的士族,所以,想要杀一警百,避免再有境内的士族逃向他国番邦。最后你大伯和石虎之间,通过我师公的传话交换了条件,他同意出任国子学祭酒,为石赵的胡人贵族子弟们传授汉文,教他们识文断字,让他们能跟我们中原的汉人士族一样。”
卢嘏点了点头:“这是我大伯顶着汉奸的骂名,在石赵出仕的原因,在暂时不能驱逐胡虏的情况下,起码让他们能从野兽教育成人,这样也是保护天下的汉人百姓,起码能让他们少受点苦难。只是可惜,石虎这样做不过是图个虚名,做做样子,他自己都是残忍的魔王,诸子相残毫无手足人伦之情,又怎么可能让我大伯教会这些胡人狼种们知书答礼呢?”
慧远微微一笑:“是的,其实我师公早就看出了这点,但是,毕竟石赵当权,要是不为其效力,在其授权的范围内多感化一些人,多拯救一些人,只怕天下苍生受的罪,会更大更苦。我师公为他预言的一些事,是注定要发生的,预不预言都无法改变,若是能以此换来可以在石赵境内的北方传道事佛,让天下受苦的苍生能多活下一些,那便是功德无量了。”
说到这里,慧远脸上的皱纹微微一动:“其实,就算是汉人冉闵,不也是这样吗?以至于东晋的历代皇帝,军阀,世家,他们又有哪个是真心想要拯救天下苍生的?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野心而已,对内压迫,对外发动战争,生灵涂炭,和石赵相比,又有何区别?我就是看破了这一切,才不想再为哪个政权,哪个君王,哪个统治者效力,遁居深山,传佛授业,有悟性慧根之人愿意舍弃家业的,入我门下,自食其力,这便是在这个乱世中,我能做到的事吧。”
卢嘏冷冷地说道:“宝玉,也许你是在北方呆得太久了,受佛教那种安于现状,吃亏是福的理念也影响太久了,做不到兼济天下,就只能独善其身,退居深山之中避世而已,你这套,跟去终南山里的那些结庐隐士,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我跟你不一样,我肩负着振兴我们范阳卢氏家名的重任,即使在北方完不成这点,也要在南方完成,所以,我到了京口,不是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而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即使成不了王导,也不能比庾亮,殷浩之辈要差。所以,当我到建康求官,却是处处碰壁,甚至给人当成说成是胡狗,汉奸,鬼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慧远轻轻地叹了口气:“阿嘏,你这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啊,你也知道在南方的权力,土地,人力基本上给这些先来的北方士族们瓜分一空,不会再给你留多少空间,就连过江远远比你早的桓家,谢家这些大族,也是只能降成州郡级别的官员而已,那些第一批过江,辅助司马氏建立东晋的大族,升格成为了第一批南方世家,而你,过江之时恐怕连第四批都排不上了。你应该做的,就是低调行事,从县级官员甚至是吏员做起,或者去大世家的幕府之中谋得文书,参军之类的职务。谢家就是这样起家和发达的,为何你就看不到呢?”
卢嘏冷笑道:“陈郡谢氏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范阳卢氏相比?在北方的时候,他们连给我们家提鞋都不配,你我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哪里听过有什么姓谢的?就是当时的琅玡王氏,也是不如我们的家格的。宝玉,他们不过是占了一时的便宜,在南方有点势力罢了,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有资格能在我之上。”
慧远点了点头:“所以你选择了干脆加入天师道,然后想借助天师道的力量,在南方造反夺权,重振家名是吧。”
卢嘏勾了勾嘴角,说道:“我们卢家过江的族人可不少,而且,历来我们卢氏是不会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的,我开始并没有直接加入天师道,而是以一个国子学博士的身份,继续当我的名士,可是我们卢氏有其他族中长辈加入了天师道,还一度成为京口坛主,他发动了秘密刺杀晋帝的大事,还拉拢了不少京口和建康城中同样对世家不满的士族与土豪参与,只可惜功亏一篑,而我们卢家也给赶出了京口,驱逐到吴地。”
“我受了这个牵连,也和我儿卢循一起去了南方会稽郡,那段时期,我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世家官员们视我为叛逆,对我形同拘禁,我一个天下名士,被迫还要在百亩薄田内亲自耕作,若不是我儿卢循入了天师道之后,有了点出息,当时的教主孙泰又念在我卢家为神教才落得此地步,经常接济我们家,只怕,我早就给饿死,或者是给那些世家高门欺负死了。”
慧远淡然道:“这就是你父子最后起兵,想要武力夺权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