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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北府一丘八 第673节

  第2577章 经学大师重出山
  一个时辰后,京口的北府军大营里,一片欢声笑语,今天因为这场聚会,刘裕特地下令解除军纪一晚,杀牛宰羊,犒赏三军,整个方圆十余里的大营之中,酒香与烤肉的味道混在一起,混合着大家的欢声笑语,响成一片,那些身经百战的北府老兄弟们,也终于可以不再摆出平时的军官上司的架式,真正地和新兵们打成一片,喝过三碗,各种添油加醋的自吹自擂故事,成了各个营帐的主流,一如后世的酒席,从开始的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再到豪言壮语,后来到胡言乱语,最后变成不言不语,鼾声如雷。
  已经入夜,二更,刘裕在刚才的帅台之上,面带微笑,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一个年约五旬,面色黑瘦,看起来非常清正刻板的青衫儒者,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指甲修得干干净净,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当下玄学之士们惯用的脂粉,檀香味道,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儒家经学之士。正是当世大儒,曾经当过孝武帝司马曜的帝师的一代名儒范宁之子,范泰。
  刘裕站在范泰面前,行了一个叉手礼:“范先生肯屈大驾,来这京口城做庠序祭酒,真的是太感谢了,请受刘裕一礼。”
  范泰正式地回了一个礼,一揖及腰:“是老夫要感谢刘大帅,给了我这个赋闲多年之人一个重新出来教书育人的机会。”
  刘裕微微一笑,一指身边的刘兴弟:“兴弟啊,这位范先生,是当世名儒,学问之高,连你胖叔叔都非常佩服,以后你要象尊重父母一样地尊重老师,听他的话,这叫尊师重道,明白吗?”
  刘兴弟正色点头,即将要下跪,范泰连忙说道:“夫人且慢,你有身孕,不必行此礼,心意到处即可。”
  刘兴弟点了点头:“小女从小生于乡野,没啥见识,还要多麻烦先生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庠序,和所有同学一起接受教诲。”
  范泰微微一笑:“那还请夫人早点回去歇息,明天我们在庠序见面。”
  当刘兴弟和几个护卫离开后,台上只剩下了刘裕和范泰二人,二人在两张早已经准备好的小榻之上,相对而坐,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总算是让大家都肯上学了,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如何给先生一个交代。”
  范泰淡然道:“大帅不仅是当世战神,也更是深明大义,听刚才大帅的一席话,让老夫也是激动不已,而且其中的很多道理,即使是饱学儒士,也未必能参悟。您要是有机会自幼攻读诗书,那必成一代文坛巨匠,老夫这点学问,是远远比不上您的。”
  刘裕微微一笑:“现在我要做的事太多,没法沉下心来学习,如果有朝一日能遂平生之愿,驱逐胡虏,恢复中原,平定天下,到那天,也许我会激流勇退,重头学文了,但现在,只有我去做这些操弓执剑之事,才能保护大晋,才能让先生能这样安心地教育我们的子弟啊。”
  范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为功臣子弟们传道授业,短期内可以让一些子弟能从军为军吏,摆脱大帅现在只能依靠那些世家子弟的情况。长远来看,京八党也需要让自己有知识有文化,不然光靠武力,就如你所说的,迟早会失掉手中权力啊。”
  刘裕点了点头:“先生可知我为何不去世家子弟中找现成的一些名师,而是要请出您这样的经学大师来充任国子博士和庠序祭酒呢?”
  范泰微微一笑:“大帅,你以国士待我,那我必以国士报之,我范家历代经学家族,信奉的就是忠义仁孝,而那些玄学之士,他们强调的却是修仙养生,保家族荣华富贵,我想,您一向以来,都是正气凛然,为国建功立业,而不是求个人利益,所以,我才愿意出山为你这样的人效力。因为,如果朝堂之上风气不正,掌权之人是奸邪之徒,那即使是有美好的理想,也是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
  刘裕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在戏马台反击打破郗超的阴谋之后,先帝曾经准备用我北伐,也让令尊等一批儒学之士到各地担任郡守,刺史,以扶持忠于皇室的力量,只可惜被黑手党的阴谋害死了先帝,而令尊也是被王国宝之流所弹劾,免官,最后郁郁而终。很抱歉,当时我自身难保,无力救援令尊。”
  范泰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哀伤:“也许,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人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吧。用儒生经学之士,就是要挑战玄学,就是要跟世家高门起了冲突,我这次出山,跟先父一样,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大帅要我做什么,我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我想斗胆问大帅一句,您真的计划好如何跟世家高门,跟玄学之士们相处,跟他们解释为何会起用我等儒生吗?”
  刘裕微微一笑:“这事非常好办,因为如果是在建康城中当国子学祭酒,博士,那肯定不少世家子弟会抢着去,但是来京口这样的乡下地方,去教一些中下层军官的子侄,对他们来说,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们的这些兄弟,你也看到了,大字不认几个,还得从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蒙学教起,恐怕那些成天高谈阔论天地玄黄,宇宙苍生的玄学大师们,是不屑前来的。”
  范泰笑了起来:“这倒是,要说学问高下,儒学未必能胜过玄学,毕竟我们儒学强调忠孝仁义,很多事情要求违背本心,作出牺牲,天生就会让一些人不喜欢,而玄学的那种自我中心,顺其自然,显然更受欢迎,加上大晋百年都是玄学之风盛行,高门世家几乎都是家传玄学,清谈论辩也是用这套,所以儒家若是在高层次上跟他们作义理之争,现在没有多少胜算。”
  “但我们儒家的好处,就在于注重教育与传承,从孔圣人开始,就是游遍列国,遍收弟子,而且不管弟子的出身,水平,只要肯学,肯心向儒家,虽孺子亦可教也。我们出山,不求功名,不为利禄,只求我们的儒家经学思想,能广为流传,只求当世之人,皆能持忠孝仁义,得闻大道!”
  第2578章 言行不一玄学伪
  范泰的话,掷地有声,而他整个人,也因为激动和兴奋,从榻上站了起来,刚才一直是手势飞舞,配合着他越来越高的声音和越来越快的语速,直到说完,刘裕开始在对面微笑着鼓掌时,范泰才意识到自己的激动,脸色微微一红:“抱歉,说到兴头之上,失仪了,让大帅见笑。”
  他一边说,一边又坐回到了小榻之上,开始调整起自己的呼吸,一边摇头头叹道:“先父在世时,就一直提醒我要多多养气修身,看来我还是不行啊。”
  刘裕平静地说道:“那些所谓的养气修身,多是玄学之士们的言论,但这就是在我看来,玄学之士们最值得诟病之处。玄学奥义,要的是道法自然,顺从本心,但人是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要养气,修身,就得违背这些天性,范先生,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泰微微一愣,转而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点我还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听大帅一说,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呢?玄学之士法从道家,要的是那种活神仙一样的形象,如此才给为人所景仰,就算是刻意作出的,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吧。”
  刘裕微微一笑:“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但若是细想,就涉及到玄学之士的死穴,那就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这也正是大晋百年来乱象丛生的根源所在!”
  范泰的脸色一变:“愿闻大帅高论。”
  刘裕正色道:“其实,一个人的情感,如果是真正发乎内心的表达,是真情动人的,就象白天我在台上的演讲,那绝非半点虚言,我不谈什么大道理,也没啥华美的词汇,但能让弟兄们都信服,因为他们知道,我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他们知道我还是原来的那个蒜山乡刘大,还是那个跟他们同吃同住,同生共死的寄奴哥。所以才肯听我的话。”
  范泰点了点头:“确实,今天的演讲非常精彩,我看过那么多场清玄和佛道辩论,都没有见过在感染力和打动人心上超过大帅的。”
  刘裕笑道:“论学识,论词汇,论语言,我远不如那些玄学大师,饱学之士,但他们只是为辩而辩,为了说理而说理,不象我是与人交心。所谓的养气修身,无非就是让自己的外在仪容更能打动别人,在第一眼的形象上就让人仰慕,可是如果真的说的话,做的事是顺应人心的,还需要这样做吗?象我今天这样,不修边幅,不养气修身,不也照样可以让人听我的话,按我的意愿行事吗?”
  范泰笑了起来:“您的意思,是玄学之士其实言行不一,口是心非,这种事做多了,就无法真正与人交心,甚至可以说,这是虚伪,对吗?”
  刘裕点了点头:“我在少年时,也曾经被玄学之士们的风度,仪容所倾倒,觉得他们就是天上的神仙,但这么多年下来后,知道了很多幕后不为人所知的事后,就只会觉得一种虚无与幻灭。”
  “在我看来,大多数的世家高门,都是嘴上一套,行动一套。一边说着自己顺应本心,无欲无求,一边需要吴地的千千万万庄客佃户为自己做牛做马,靠着吸吮这些庄客们的血汗来维持家族的荣华富贵。一边说自己淡泊名利,不争权势,一边又是争权夺利,甚至建立黑手党这样的地下组织,来行各种祸国殃民之事,只为了让自己的家族能永掌大权,让子孙后代能永远地骑在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
  “他们如果只是自己修仙,追求个人的解脱,那也罢了,但他们是嘴上说修仙得道,实际上是要掌握权力,架空朝廷,奴役百姓,这样的玄学之士,世家高门,就成为了比北方胡虏更可怕的敌人,也是我刘裕最大的对手!”
  范泰目不转睛地听完了刘裕的这番话,久久,才长叹一声:“大帅的话,全都发自肺腑,让人心服口服,你一下子就说清楚了世家高门玩弄玄学,祸乱国家百年的实质,一如你当年在戏马台上,义正辞严地揭穿黑手党,揭穿郗超时的表现。我这次出山,真的是太对了,接下来,你是要我做什么?去用你的这番话,跟清玄之士们论理,驳倒他们吗?”
  刘裕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范先生,其实这些道理,你我都懂,但我们更应该明白,玄学在大晋成为国学已有百年,而大晋历来的掌权者,都得是玄学之士,就连谢家过江后的掌门人谢鲲,都得弃儒从玄,成为江左八达后方有官做。象你们范家,历代坚持儒学,结果就是连个郡守都很难当上,要架空皇权,让世家做大,就是用玄学,而如果是要加强皇权,或者说让国家有力,朝廷集权,就得宣扬经学儒家。只是,百年积寒,非一日之功可破,我们现在没有可以取代世家子弟,治理整个大晋的人才,而人才最需要的是什么,想必您比我明白啊。”
  范泰不停地点着头:“是啊,治国理政,最重要的是人才,要培养人才,就得靠教育,玄学之所以昌盛,一来在于玄学之士百年来牢牢地掌握了国家大权,二来在于他们也控制了国子学和太学,以大晋的察举推荐制度,想要为官,就得在这些官学之中顺利毕业,然后才能被举荐,二者缺一不可。大帅这次要我等去地方上的庠序办学任教,就是要在地方上教育子弟,选拔人才吗?”
  刘裕微微一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想要从孩童做起,教出可用之才,怕是至少要十几年的功夫,恐怕我未必能掌权这么久,今天跟先生交心,就是为了跟你交个底。这京口庠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目的不是指望我们这些兄弟的子弟有多少人能成才,而是要告诉全天下,只要为国立功,得到一定的爵位,那就可以入庠序,受教育,以后即使不能入朝为官,也可以在乡间为吏,京城虽大,不过一城,而大晋地方数千里,总有大量的可用之才。这一招,就叫农村包围城市,奋斗总有前途!”
  第2579章 高官厚禄办教育
  范泰听得心神荡漾,猛地一击掌,大声道:“高,实在是高啊!这样的设想,实在是…………”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大帅啊,只是这个天才的设想,也需要人力物力,就算天下各处赋闲的儒家士人肯出来到地方上的庠序里任职,那些用于教学的藏书,只怕也是不够吧。这次的京口庠序,我和我的十几个学生,就是把家中的藏书都拿出了大半,且不说别的儒生是不是肯这样献出藏书,就算肯献,只怕也没法在整个大晋,处处州郡,都这样搞啊。”
  刘裕点了点头:“课本确实是个大问题,这点我会想办法来解决,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全国处处都搞庠序,一来是没这个人力和物力,再一个世家高门和玄学之士们会怎么看,怎么做,现在也不好说。如果他们想到这种庠序会最后导致他们彻底地失去权势富贵,只怕会拼命反对的。现在我们北府军内部是不是能全力支持,也不好说,起码今天还需要我来鼓舞大家送子弟去读书,要是有进一步的压力,那大家是不是还会坚持,还要走着瞧啊。”
  范泰点了点头:“是的,如此大事,不是一蹴而就,得慢慢来,我可以让我的弟子门生们在教书之余,多去抄录经籍,尤其是给小孩子们上课的蒙学和四书五经,优先编写出来,这点可能还要请大帅帮忙,让您可以调动的幕僚,文士也从事这项工作,如果有个四五千人抄书,那两年左右,可以有个两到三万套课本,足以让人完成基本儒学的入门了。至于以后想要进一步提高,恐怕还得入国子学,太学这样的国家官学,去学一些高深的经籍。”
  刘裕微微一笑:“这样还是太慢,而且我在三年之内,一定会发动大战,北伐收复失地,我的幕府中的文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可能到时候还要反过来需要庠序中的子弟从军帮忙。”
  范泰的脸上闪过一道失望之色:“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只有慢慢来了,还是按你说的,先让京口的义士子弟,功臣后人们上学,慢慢地在扩大到别的地方好了。”
  刘裕的眼中闪过一道冷芒:“范先生,不必悲观,刘长史正在推行新法,也许可以很快地弄出大量的书籍出来,而不用再象现在这样靠人抄书,费时费力了。”
  范泰睁大了眼睛,不信地摇着头:“很快地弄出大量书籍?这怎么可能呢?自古以来,书籍的传承和誊写都是最麻烦的事,历代大儒,往往都需要门下成百上千的弟子抄写经籍,以作为授业考核,一方面抄一遍也是阅读,另一方面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把典籍流传,你说不用这种办法,还有别的办法吗?”
  刘裕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暂时还没有尝试成功,不过我相信,很快会有好消息,如果我们每年可以生产十万套以上的经籍,那把儒家经学,算术木工,医书推步之术,传遍天下,也不再是难事了吧。”
  范泰笑了起来:“若果如此,那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刘裕点了点头:“在此之前,还需要先生多加努力才是,不管怎么说,就算有书,也需要足够多的授业先生,才能传道,授业,解惑。书可以想办法快速弄出来,可是教书的人,还得靠先生多多费心了。”
  范泰正色道:“我相信,只要这京口的庠序搞得好,那天下的士人才子,都会纷纷转投儒门经学,为国效力的。到时候,这人手不足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不过,也请大帅以后能增设一些朝廷的官位,以解决这些庠序先生的品阶,毕竟,如果不能当官为吏,人是不愿意出来受征辟的。”
  刘裕正色道:“此事我一定会解决,朝廷是有人员定制的,开多少庠序,收多少学生,就会相应的有多少先生,就象我们京口的庠序,有你这个祭酒,还有四个博士,此外我的幕府中还拿出了六个参军,主薄的编制,京口郡里也拿出了四个从事的名额,如果不是有这近二十个官员编制,想必先生也是不会出山的,您得给自己,也给自己的学生们一个交代。”
  范泰笑道:“要是天下各处庠序都有这么多当官的名额,那肯定人人争先恐后想来从教了,只是我也知道,这是大帅特意超擢的,按朝廷法度不可能如此。”
  刘裕沉声道:“现在朝廷的事情,已经一步步地走上正轨,对外北伐不是急于一时,我现在想做的更多地是整顿内部,教育事关人才,事关国家的未来,只有让百姓都竖立起为国尽忠,舍小家为国家的观念,才能真正地动员举国之力,玄学之道,只求自己利益,不顾他人,这是大晋百年来始终无法集中国力北伐的根本原因,我要北伐,就不能再这样,所以,我用先生这样的儒者出山主持庠序,就是想让您把忠孝仁义这套观念,传遍天下。”
  “在这个玄学当道的时候,要大力宣扬这些,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还好我手上有权力,我会上奏朝廷,把庠序中先生的俸禄,提高三倍,即使一时解决不了官品阶的问题,也会在待遇上让你们达到高过同级官员三倍的俸禄,毕竟你们不能象官员那样有职分田,有产业收入。这个钱,从我这镇军将军府的军费里出,先生勿念!”
  范泰的眼中泪光闪闪:“大帅,你真的是我们这些读书人的再生父母啊,几十年了,我等,我等何曾受过这样的礼遇?!我等就是累死,也一定不负大帅的恩情!”
  刘裕笑着上前,握住了范泰的手:“范先生啊,当年我们这些汉子初入北府时,也是因为北府军开出了高过朝廷三倍标准的军饷,以吸引精兵锐士,而现在,在文治上,你们就是我的北府军,教书育人,培养忠孝为先,愿意为国效力的人才,就靠你们啦!”
  第2580章 生离死别三兄弟
  半个月后,彭城,四水乡,水牛村。
  一处看起来毫不起眼,平平无奇的院子,门口围着一圈篱笆,上面糊着泥,半人多高,院中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三间泥瓦房,成品字形立在院中,几棵枣树,生于院后,上面已经结起了成串的枣子,风轻轻吹过,时不时有几颗枣粒落在院子里,任谁来看,这也是一处标准的京口农家,与邻居无异。
  刘裕一身便装,坐在正屋的里间,一处草席之上,屋内连他还有五个人,两个四十左右,穿着绸缎衣服的中年汉子站在屋中,一个二十余岁,五大三粗的黑脸壮汉,全身劲装布衣,恭立于门口,而床上,则躺着一个人,赫然正是刘怀肃!
  一道深达几分,甚至可以隐约看到白骨的伤口,如同蜈蚣一样,就在刘怀肃的额头轻轻地晃动着,本来生龙活虎的他,脸上罩了一层淡淡的黑气,而那伤口之外,结了厚厚的痂和药泥,刘裕叹了口气,拿一条干净的白色绷布,把伤口给缠上,喃喃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站在屋内的一个三十四五岁,黄脸剑眉的大汉,正是刘怀肃的幼弟刘怀慎,他的眼中泪光闪闪,说道:“大哥(刘怀肃排行老大)上次与桓振决战时,当先突阵,额上中了流矢,却是不作处理,继续冲杀,事后,才发现箭头上有毒,医官反复处理,也无法根治,加上荆州那里,入春以后天气闷热,毒气升腾,大哥又一直不顾身体,马不停蹄地平定各处叛乱,于是,于是…………”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都流下来了,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大哥是给气得金疮裂开的,流了好多血呢,我好怕怕!”
  这话来自于另一个近约四旬,一直咬着手指头,嘴角边口水直流而不自觉,脸上一副傻笑的汉子,乃是刘怀肃的二弟,刘怀慎的二哥刘怀敬。当年刘裕出生之后,生母赵安宗早亡,家中无人哺乳,他的父亲刘靖把刘裕送到了刘怀肃家,因为刘怀肃的父亲跟他是远亲族人,而母亲更是赵安宗的姐姐赵安祖,赵安祖当时停了刘怀敬的奶而去喂刘裕长大,因为刘怀敬从小奶水不足,智力低下,跟那刘裕的弟弟刘道怜一样,几乎都是二傻子的那种。
  刘裕叹了口气,对着门口的那个青年说道:“荣祖,扶你二叔先出去走走吧。”
  这个黑脸青年,正是刘怀慎的庶长子刘荣祖。他上前扶住了刘怀敬,正要牵出,刘怀敬突然来了傻劲,往地下一坐,大哭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嘛,我要跟大哥在一起,要不然,我再也看不到大哥了!”
  刘裕的眉头轻轻一皱,转而换了一副笑脸,在他的身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擦拭起刘怀敬胸前被口水和眼泪弄得一片潮湿的绸缎衣服,一边擦一边说道:“怀敬啊,你大哥没事的,刚才怀慎说的你听到没有,大哥中的箭头上有毒,要排出毒血才上药的,你看,这毒血流了出来,大哥很快就会好了,你这身衣服多漂亮啊,要是哭湿了或者是在地上坐脏了,那大哥要到下个月俸禄到了才有钱给你买了啊。”
  刘怀敬一下子停止了哭声,看着刘裕,半信半疑地说道:“寄奴哥,你,你说的是真的吗,大哥真的没事吗?”
  床上的刘怀肃哈哈一笑,说道:“大哥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了,这点小伤,躺两天就没事了,怀敬,你到院子里捡枣子去,过几天大哥下床了,跟你一起下河摸鱼!”
  刘怀敬笑着从地上跳了起来,拍手道:“好哦好哦,捡枣子摸鱼喽。”他一边唱一边跳,就这样奔出了屋子,刘荣祖也跟着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三人。
  刘怀肃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怀慎,你怎么可以在老二面前说这个?他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的。”
  刘怀慎擦着眼中的泪水,垂目道:“对不起,大哥,是我的错。”
  刘怀肃转而看向了刘裕,说道:“怀慎,你出去吧,我跟寄奴哥有些话要说,别的事情,就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安排。”
  刘怀慎咬了咬牙,行礼而退。刘裕的眼圈红红地,说道:“怀肃,你一定要撑上十天半个月,我的那些个神奇草药,过半个月就能做出来了,有了这个,你一定能好!”
  刘怀肃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罢了,寄奴哥,我这身体我自己知道,箭伤是小事,关键是后面的毒气入骨,加上心气浮动,现在已经是攻心之势,无可救药了。只恨我这身体不争气,要是能多撑个一年半载,等到道规来稳稳接手荆州,也不会有遗憾了!”
  刘裕的虎目中也开始盈起泪水:“都是哥哥的错,都是我为了跟希乐交易,把你从荆州调离,这对你不公平,才害得你成这样!”
  刘怀肃幽幽地说道:“不仅是希乐不能容我,无忌也一样,就算原来在阿寿哥手下时,也是如此,要怪只怪我太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出头。现在我才知道,道规才是真正的大智慧,能忍让,只有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啊。”
  刘裕咬着牙:“我明知你是这样的个性,不应该让你卷入抢功的冲突的,我应该,我应该让道规…………”
  刘怀肃吃力地摆了摆手:“罢了,道规当时跟希乐他们在一起,我们老刘家,以后要建立自己的天下,只能,只能用自家兄弟,寄奴哥,这个,这个道理,弟弟懂!”
  刘裕默然半晌,才缓缓地说道:“我以前只是想着要带我们自家的兄弟都得富贵,而这富贵,只有建功立业才能取得,现在看来,我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怀肃,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我,需要我办的,请尽管开口。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不违国法的事,我一定会办到!”
  第2581章 血浓于水骨肉亲
  刘怀肃一动不动地看着刘裕,说道:“寄奴哥,我膝下无子,已经跟三弟说好了,让蔚祖过来继嗣,这不止是为了我家,也是为了整个家族,要是我就这么去了,后继无人,那我的爵位也就没了,这对你的大业,也不利。”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你的东兴县候,食邑千户,在北府众将中也仅次于三巨头和道规,铁牛等几个元老。不过这是你拿命拼回来的,一定会为你保留,只是…………”
  说到这里,刘裕顿了顿:“蔚祖现在不过七岁,还无法上阵立功,荣祖虽是怀慎的庶长子,但你自幼喜欢这个孩子,严格训练他的武艺和兵法,甚至在我们京口也拿下前年的格斗大赛武魁首,若要继嗣,你为何不找他呢?”
  刘怀肃摇了摇头:“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庶啊嫡的之类的讲究,怀慎若不是以前太穷,也不至于娶了个女仆为妻,生下荣祖,这可怜的女人还早死了,剩下荣祖无依无靠,如果我这个当大伯的不收留他,他在怀慎家也无法立足的,不是所有的继母都象你娘一样,通情达理啊。”
  刘裕微微一笑:“但荣祖有你这个大伯,是他的幸运,你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来养,教他一身武艺,让他长大成人。在我看来,他对亲爹都没对你好呢。”
  刘怀肃长叹一声:“我家婆娘怀第一胎时因为穷,没肉吃,最后难产伤了身子,以后再也怀不上了,而我一直不娶妾,就是因为我们是患难夫妻,不忍负她。所以,她一直把荣祖当亲儿子一样。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能让荣祖直接继承我的爵位。”
  刘裕的眉头一皱:“这又是为何呢?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啊。”
  刘怀肃勾了勾嘴角:“因为荣祖足够优秀了,他的武艺和兵法,已经不在我之下,以后一定能自己打拼出自己的功业,而他的性格,也类似于我,心高气傲,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如果把这爵位就这样给他,他反而会感觉受到了侮辱,这才是我们老刘家的男人,真汉子!”
  刘裕笑了起来:“确实,真汉子。但是蔚祖虽然年纪小,也在学武习文啊,现在他每天跟着兴弟他们上学,可武艺听说也没有落下呢。你想收养蔚祖,难道就不怕面临同样的问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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