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他还是没控制好力道。江序临有点懊恼地想。
很快他被扶到轮椅上,快速但稳当地推进病房。
*
嘉穗一直盯着头顶的点滴看,在心里默数每一滴药落下来的速度,纠结要不要把它们调得更快。
她看着这间熟悉的病房,仅仅几天之前,江序临还在这里同她大吵一架,然后他们莫名其妙地一起去法国旅行,然后又迅速地闹掰到要离婚的境地。
回到这里。
这实在有点荒唐。
嘉穗在学生时代,拿奖失败、高考复读、保研失败的时候,都曾短暂产生过再自然不过的“懊悔”——是不是不该这么任性?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点?是不是按莫总说的做就会更好?
可她从没有真的那么觉得过。她始终是对自己的感受很诚实的人。
可这一次,她的自我诘问得不到答案。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感受是模糊甚至矛盾的。
已经快凌晨两点,徐钦还没有来。嘉穗也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了。
她叹了口气,给徐钦发消息说:[最晚你明天早上得过来。我有工作。]
徐钦很迅速地回复:[好的,老板娘。我会在九点钟准时到。需要给您带早餐吗?]
她撂下手机,不想回。她感叹,普世意义上的“职场精英”和“事业狂魔”,恐怕是她永远也无法成为的一种人了。
嘉穗以为自己在这里等到第二天早上徐钦来就可以走了,没想到,刚过六点,病房门就被推开。
江自洋和何凯丽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
看见他们俩温和面孔的那一瞬间,嘉穗几乎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总是能很及时地在一些“负面”时刻出现——不管是他开除杨烨时,还是上一次她住院后,以及现在。
一晚上都睡得很沉、连嘉穗在卫生间打碎一瓶身体乳都没有听见的江序临,在何凯丽的手探到他额头那一瞬间,立刻就睁开了眼。
但他却没有说话,好像无法分辨身处何时何地。他眼里尽是茫然和陌生,仿佛还未认识世界的婴孩。
嘉穗很快坐到他床沿去,仰面朝着两位长辈,笑问:“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她同老江老何并不生疏,回家吃过好几次饭,还经常同何凯丽一起打球。她很喜欢这两位老人,直爽、仗义、包容,没有那么多架子,也保持最本真的仁义与友善。
他们对她这个忽然出现的儿媳妇百分之百满意,嘉穗从来没有在别处得到过这样纯粹的肯定。和何凯丽打球被夸时,她简直觉得自己能代替郑钦文为国出征。
现在她张口叫“爸妈”,并没有任何不适应,但语气微妙地却多了一丝强硬。
江自洋很简短地应声:“听说他病了,我们放心不下。”
嘉穗依旧笑问:“听说?又是董医生吗?”
江自洋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眼波轻轻一皱,那种无奈于她太过耿直的表情。
何凯丽则轻声反问:“现在怎么样呀?好好儿的怎么忽然病了,给我吓得一晚上没睡好……穗穗,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她的语气,好像是已经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一样。
嘉穗默然,摇了摇头。
何凯丽将信将疑,想再问什么,看她坐在床边没有要动的意思,把江序临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一时也僵住了。
嘉穗就任他们这么僵了半分钟,然后才开口:“怪我,昨天晚上让他喝酒了,又有点着凉,所以就发烧了。四点多的时候已经退烧了,妈你放心。”
何凯丽这才疑色稍减,可仍然忧心,“你守了一夜?哎,不要这么辛苦,叫护士来就好了嘛。你这么瘦,哪好熬这一夜呢?”
何凯丽是很强硬的生意人,从不虚情假意,这一番话,也全然是对她的关心。
嘉穗看着这老母亲,一时也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二位监视江序临行踪与他们的婚姻是一定的,可监视背后又没有半点掌控欲,只是过了头的关心则乱。
她讷了一会儿,说:“我还好,就是有点饿,想吃小馄饨……”
何凯丽立即听懂了,就说:“我去给你做。小馄饨,妈做得最好了。”前两回去江家老宅吃饭,嘉穗就最爱吃何凯丽自己做的小馄饨,一种很久违的街头味道,只在小时候吃过。
说着,她放下包,拉江自洋去打下手,就出了病房。
嘉穗看着那门关上,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病床上的人忽然轻笑着说:“你应付爸妈,真是炉火纯青。”
嘉穗笑不出来,她脑海中这个叫做“江序临”的万花筒已经彻底花了,花得好看,朦胧凌乱美,但看不清,还看得头晕。
她停顿片刻后才说:“你说的,对双方父母都要有交代,所以要互相配合,尽量减少麻烦。”
江序临脸色微黯,回应道:“是,我已经让徐钦在走程序。需要一些时间,我昨天跟你说过吧?”
嘉穗懒散“嗯”一声。心里并不信,徐钦?屁!
86.“结果永远最重要。”
何凯丽的小馄饨做好, 鲜味十足的香气飘着,被江自洋捧在一个大瓷碗端进病房。老江不知从哪里找了条围裙系上,和老婆同款,裹在将军肚上,裹出一种威严中又有点滑稽的风味来。
“凭我这手艺,年轻时不搞服装搞餐饮,说不定跟你妈妈有的一拼呢!”何凯丽把馄饨添出三小碗,爽朗道,“可惜生的俩完蛋玩意儿,一个山猪吃不了细糠,一个恨不得要吃露水的仙人,浪费老娘的手艺!”
老江无论何时都很捧老婆的场,忙接茬:“反正是我最爱吃的!”
何凯丽瞪他一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在家吃面吃馄饨嫌清淡,出门就跟杨烨那几个去喝酒烤串!你看看你现在那肚子,作死吧你就!”
嘉穗刚想笑,就发觉不对——二位两个月前还痛心疾首地担忧江序临对杨烨的无情处置,焦虑到深夜跑去临江公寓堵人,现在就能若无其事谈笑风生了么?
再去看江序临,他面上也没有分毫异色,只是勾勾唇角,应景地笑一笑。
待老两口斗完嘴,他又慢悠悠坐起身,伸手道:“也给我一碗吧。”
何凯丽诧异极了,“你不是不吃这些?这个是猪肉馅的哦。”
江序临笑笑:“现在吃了。”扭头朝嘉穗的方向抬抬下巴,“托她的福,吃了很多好吃的。”
何凯丽殷殷目光立刻照打嘉穗身上,简直像舞台灯光一样,再过几秒就要响起颁奖音乐的那种效果。嘉穗被看得不自在,索性趁没人动作,起身给江序临盛了一碗馄饨。
“多吃,少说。”她与他面对面,背着何凯丽威胁道。
江序临郑重点头,“好的。遵命。”
嘉穗:“……”
何凯丽在一旁,看得舒心极了,又同嘉穗说起莫总。
“我看望山餐厅下周就重新开业啦,都在好奇你妈妈把它改成什么样了呢。我有朋友说想订个位子宴客,托人都问不到咯!”何凯丽赞叹道,“餐饮这一块呀,东城这么多年,没人比得上你妈妈!”
自从几天前同莫总吵那一架,嘉穗就没有关心过望山的事了。现在听到何凯丽这么聊,也多少有点尴尬。
她笑笑说:“我妈一直很厉害的。”
何凯丽笑盈盈地感叹:“是啊,下次看她的空,咱们娘仨一块出去玩去!”
嘉穗就讷讷地点头。
等馄饨吃完,嘉穗几番应付暗示,何凯丽和江自洋才终于放心离开。临了,江自洋抬手,叮嘱江序临:“能喝酒是好事,但还是……注意点。”
他这话说得不大自在。
江序临倒是非常自然地颔首,受教的乖模样。
门阖上,嘉穗立刻摁亮手机看时间,虽然着急,但不问一句不放心:“那个……杨烨怎么样了?”
江序临似乎并不意外她问,因此回答也十分自然流畅,“他夫人刚接受第二次手术,还在恢复期,最终应该会比预期情况好一些。”
嘉穗点点头,“怪不得你爸妈现在提起他又这么正常了。”
江序临笑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所以我并不觉得过程比结果重要。”
“啊?”转折太快,嘉穗没跟上,只是觉得他那双昨晚还非常迷蒙困顿的眼睛里,此刻淌着江水一样清明。
嘉穗忽然瞥开眼,看别处。
“你看,不管我当时怎么处置杨烨,老江老何都会有一百种担心——甚至哪怕当时我不处置他,我就如他所愿地给他装孙子,对他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最好是连带着杨筝一起娶了,都没有用。老江反而会更怀疑。
但只要我知道,老江想要的只是我不为难杨烨,让他能体面过个晚年。只要他最后知道杨烨活得还不错,没了女儿至少救回了老婆,他就不会有别的话说。
我觉得结果永远最重要。”
江序临看着嘉穗,笃定的语气最后软了下来,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