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嘉穗听到耳朵里,只剩他嘲讽自己被人拿捏的傻好心、真愚蠢。
那座羞耻山还死死压在身上,现在又下起淅淅沥沥的苦涩酸雨。嘉穗觉得鼻子酸、脑袋胀,偏偏还缺乏一跃而起再与这个人争吵的勇气。
江序临俯身,胳膊伸过来,越过她头顶,嘉穗感受到一点寒意。真奇怪,这大夏天的。
“叮——”他按了护士铃。
嘉穗“噌”地坐起来,惊道:“你干嘛?!”
江序临条件反射地虚扶了她一下,看她那右胳膊没事,才说:“叫护士把你扶起来,换病房。”
嘉穗:“……”
她感到一丝疲惫,眸色灰淡地看他:“我说了,我不换病房,我也不想看见你。”
“你右臂刀伤,后背有擦伤,加轻微脑震荡。”江序临声音也冷硬起来,“还有,你知道你自己在发烧吗?”他刚刚一进来摸她额头就感觉不对,她自己倒稀里糊涂。一个人住进医院了还能把自己弄得发烧了都没人管,她可真是个人才!
嘉穗当然不知道。他一说,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上醒来后就一直觉得冷。但他这种语气点出来,她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去回应。
“关你什么事?”她急冲冲地顶回去一句。
江序临面色一僵,沉默了半秒,径直弯下腰来,抄起她的膝弯把她横抱起来,并不温柔的动作,强硬地、几乎粗鲁地,把她撂在轮椅上。
倒还记得顾着她的伤手,却把她尾椎骨撂得生疼。
嘉穗要挣扎,他两只手铁臂似的轰然扣紧在轮椅两边把手上,压身过来,说不清嘲讽还是认真的语气,“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能跟你妈别扭那么多年了。”
这个时候提她和莫总之间多年搅不清的阴晴不定,绝不会让嘉穗心里更痛快。她瘪了瘪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太矫情,没说出口。
“我刚刚说什么你听不明白是不是?你说关我什么事?结婚证那钢印得盖在我脸上你才认得我是不是?!”江序临原本是想逗逗她,故意调笑的语气,可也是邪了门,话讲到这里,气氛又紧张了,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嘉穗鼻子微颤了一下,经年反复自我羞耻与自我开解积压的委屈憋闷,好像终于被冲开了阀门。
“我怎么没听明白?”话一开口,音调也变了,“因为我这个人虚荣又鲁莽,我跟你结婚就是脑子一热图痛快,就是图你拿得出手让我妈满意,你不是都说了吗,你不是看得很明白吗?这样的人有什么结婚的资格,别提那张破结婚证了,有什么意思?!干脆——”
话没说完,到这里被他又凶又急地 截断——
“你最好把那两个字给我收回去。想都不要想。”江序临威严地道。
嘉穗也噤了声。那两个字是今天才突然冒出来的,她此前从没想到过,今天也并没有当真想过。
江序临觉得头有点疼。他忽然觉得寡言真不是一个好习惯,他从小应该多说话的,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棘手,好像怎么说,都不够准确。
干扰思绪的东西也实在太多,譬如莫嘉穗一句比一句重的鼻音,譬如她渐渐变红的眼睛,譬如门外那个早就来了但不敢进的护士。
片刻后,他紧盯着莫嘉穗,勉力忍耐但仍然压不住的躁气,“你真的脑子烧坏了是不是?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刚刚是不是说,你可以图好玩,你可以爱幻想,你可以想一出是一出——你懂不懂‘可以’的意思!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怎样想你,我也从来不觉得那样不好。我都白说了是不是?!”
“你别想七想八,就按字面意思,理解我的话,行不行?”
“我要的,是我们做爱人,做夫妻,做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会做的一切事情。”话到这里,声音又微妙地松下来,“我们明明做得很好,不是吗?”
朝北的房间大概真的太冷了,没有阳光,嘉穗觉得自己真的越烧越严重,她好像听不懂江序临说话了。
他是在说他爱她吗?
他说他了解她的一切,却从来不觉得她不好吗?他说他们是很好的爱人吗?
这是“我爱你”吗?——可这并不是字面意思。
她迷迷糊糊地,直觉地发问:“为什么呢?”
65.“我很喜欢你。”
稀里糊涂的问题问出口的同时,嘉穗看着他划过诧异的眼睛,在心里承认了一件从头至尾都确凿无疑的事情。
——我很喜欢你。
即便如他或者如莫莉多年来一直说的,她的人生毫无规划,总在“胡闹”,她也从没有“胡闹”过一件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她当然是喜欢他的。
他是她所知道的最出色践行也最有资格拥护优绩主义的人,却也是她被优绩主义反复质疑的少年时代里,唯一不曾以优绩主义的目光看待过她的人。
盐水镇再遇到他的时候,她的脑袋里炸烟花一样划过各种各样的幻想,没有一束火花不基于爱慕。
——我很喜欢你。
她几乎在心里呐喊。
但很奇怪,她居然无法把这句话说出来。
难耐的灼烧感漫过全身,好像只有眼睛是清明的,嘉穗认真地看着他。
片刻后,江序临好像放弃理解她突兀的发问,给出平稳而笃定的回答,如同他做其他任何事情一样的周全稳妥、目的明确——
“因为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江序临此前并没有认真复盘过自己结婚的理由。他想这并不是什么年终经营报告,需要一五一十地写清楚了给股东交代。既然已经做了,当然就要做好,不然他的精力难道是笑话?
莫嘉穗突然这么问了,他虽然有点措手不及,但好像也不难回答。
他和莫嘉穗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他哪怕塞回娘胎基因突变地重造一次,也不会因为冲动或好玩而结婚。
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
无论是作为江自洋和何凯丽的儿子,还是作为星禾的掌门人,以及作为他自己,他都希望且必须成为一个拥有正常感情生活的健康的人。
天云机场第一面,他想,莫嘉穗简直神兵天降。盐水河边第二面,他又想,这女的真是神出鬼没。
——冥冥之中,都再正确不过了。
简练的回答,嘉穗却立刻就理解了。她眼神失焦似的彷徨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是了,杨筝出事的时候他就说过了。往浅了说,恋爱与结婚,都在他的打算之内,所以才有和杨筝的约会。往深了说,他父母和哥哥都是对待感情很认真的人,家风如此,他当然也一脉相承——说起来,她冲动之后唯一认真思量过的“现实”,除了财产和债务,也就是这一点了。
还真是巧了。
嘉穗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江序临蹙眉,大概她笑得突兀,和她刚刚那个莫名的问题一样。怕不是他担心她真烧傻了。
不用他问,嘉穗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眼眶也开始发烫。
但就在这头昏脑涨的滚烫里,她紧紧记着他称之为“打算”的回答,然后,依旧突兀但脱口而出地,喃喃道出刚刚还说不出口的那句话。
“我很喜欢你。”
因发烧而迟缓的声音,透着如同在学一种新语言的钝意。嘉穗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仿佛她礼尚往来地对他作出某种回应,并达成了两不相欠的平等。
困意渐深,她看不清面前人的脸了,倦怠地阖上了眼睛。
江序临愣着,他的心好像一间宽敞洁净而秩序井然的静室,八风不动地燃着一炷香,然后,某一刻,一截灰断下来的一刻,他胸腔里忽然狠狠一震。巍巍殿宇都是假象,红尘滚滚、烟火飞扬,才是他的现实。
他忽然直觉性地想重新复盘那个原因,重新回答她的问题——他叫她按字面意识理解他的话的,他认为这绝对不会再生歧义的。可莫嘉穗多厉害,她不着边际地问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就坍塌了一切。
他紧紧盯着嘉穗,迟钝了好几秒,才想起再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江序临心一紧,赶忙手一招,叫门外那大气不敢出的护士进来。
“我们现在换病房,你叫医生先过去。”
他这么吩咐一句,然后也不管刚刚那装模作样拿进来的轮椅了,本来就是脱裤子放屁的东西,一把将人抄起来揽在怀里。
嘉穗脑袋一歪,磕在他肩上,额头传出的热意,烘在他颈侧。
江序临垂眸看她,看她不正常地发红的脸颊,看她不安稳颤抖的眼皮。忽然,情不自禁地,他俯下头,唇轻轻印在她眼皮上。
热度传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一天,他们在纽约的酒吧里,他昏沉沉的时候,有谁捧着他的脸,也是这样,轻轻的、温热的。
*
嘉穗再醒来的时候, 天黑得像墨一样沉,周边也静悄悄的。她习惯性动作,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 眯着眼摁亮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