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江序临低声地笑,咬了一口油墩子。
  吃完早饭江序临就准备出门了,他说他今明两天应该会去洛杉矶出差,航班暂时未定,提醒嘉穗记得看他的行程。
  嘉穗正在 pad 上排布自己本周及下周的工作,无暇他顾地“嗯嗯”应了——从小读的七天养成一个好习惯的鸡汤居然不假,她莫名地形成了这个习惯,并且觉得江序临推荐的日历记法怪好用的。
  江序临看她冥思苦想啃笔头的样子,轻笑一声:“我会挑你行程空的时候落地,请你来接我。”
  嘉穗一心不能二用,半秒后才抬头,隐约感觉他刚刚说了什么,现在还一脸促狭,“啊?”
  江序临摇摇头,勾起装满空餐盒的垃圾袋,出了门。
  他离开没多久,莫嘉禾就来了。听到敲门声嘉穗还以为是江序临落了东西去而复返,开门时还稀奇好笑地说着:“原来你也会丢三落……”
  话当然没说完。
  “这么早?”嘉穗看着嘉禾,有点尴尬。
  嘉禾不答,上下扫她一眼,略带惊讶地点评道:“你还真有过日子的气质了。”指她刚刚自然地开门询问时的状态。
  嘉穗一愣,莞尔承认:“说明我适应已婚身份适应得很好。”她正在吃餐后水果,说着,手一摊伸出两个无花果来,笑盈盈问嘉禾:“吃吗?挺甜的。”
  青皮的无花果搁在她掌心里,尾部还淌着水和蜜,顺着她掌根流到腕骨,又滴下来。
  初夏的晨光从屋子里透出来,嘉禾看着嘉穗站在门框里,比任何水果都更清新澄澈的一张脸庞;她腕子下点点滴着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晶莹剔透,像珍珠。
  嘉禾忽然有点恍惚。
  想起不知是哪一年光景,嘉穗被接到家里过周末,拎着一兜子枇杷来请她吃。
  而嘉禾不喜欢吃枇杷,准确地说,她不喜欢剥枇杷。多年的生活习惯和淑女教养使然,她几乎没有自己处理过任何水果;比起品尝不同水果的滋味,保持体面干净的吃相同样重要。她也不喜欢将自己满手弄得水淋淋或黏答答的。
  那天,因为不忍心拂妹妹的好意,她同嘉穗一起趴在茶几上,边看《还珠格格》边剥完了大半兜枇杷。
  直到莫莉回到家,她才发现自己穿着的丝质裙子上沾满了糖水,斑斑点点的,后知后觉地慌张低头去碰,又黏住头发丝,一片狼藉。——那天,应当是她要参加一个音乐会,所以接嘉穗一起去观赛。身穿的裙子,也是提前定制很久的。
  最终嘉禾换了一条裙子,在音乐会上发挥如常,只是因为着装匆忙,没能得到短暂停留中国的特邀指挥家单独合影的机会。母女三人依旧一起吃饭,妈妈依旧表示很为嘉禾骄傲,也同样过问嘉穗在临水弄堂里的生活。谁都没有挨骂。
  但姐妹俩分开后,莫莉教导嘉禾要做个更沉稳的姐姐,比如,不要因为妹妹在兴头上,就连提前把礼服换下来这么基本的事情都忘记;嘉穗也被方晓华提醒,不是因为年纪小就可以做事没形没状,如果今天嘉禾没能顺利登台,你也会很难过的。
  这些,是她们都长大以后才告诉彼此的。那时嘉穗在念高中,正是叛逆期与莫总最势如水火的时候,她提起这件事时充满不屑,笑得冷意十足,说“你们豪门就是矫情,演电视剧呢”。嘉禾则无言地苦笑,心里多少有些内疚。
  “……你不吃无花果吗?”嘉穗见她发呆,狐疑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转身进屋翻冰箱,“还有青苹果和葡萄,吃吗?”
  嘉禾回过神来,低头看见她脚步后跟着的一串水滴,而她一边翻着冰箱一边唤醒扫地机器人帮她拖地。嘉禾不由轻声笑了,现在的嘉穗,大概早忘记了这桩事,也不会再“记仇”那矫情的“她们豪门”了?如果旧事重提,她是不是又要恼羞成怒地说她扒她中二时期的黑历史?
  半个洗净的青苹果递到眼前,嘉穗自己拿着半个,咬得嘎嘣脆,“笑什么?”
  嘉禾接过苹果,多年的习惯改不了,得先从包里抽了纸把水珠全擦干才吃。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来之前还想着要与她严肃长谈,关于她莫名奇妙结的婚,关于江序临这个人。
  可现在,青苹果一口咬下去,好像清脆地瓦解了什么。
  她们小莫姐的人生——用莫总的话是“歪歪扭扭”、“不像样子”,可她哪干过一件不情愿、不喜欢的事?莫总这么多年或语重心长地、或耳提面命地问过多少次,又有哪次当真有用呢?
  嘉禾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可问的了。她自己走得不“歪”,她精挑细选地“英年早婚”,可没见多高贵多明智。
  嘉穗见她神神秘秘,又在用脸骂人了。嘉禾嗤笑着伸手掐一下她的脸,才正色道:“现在出门?张律师已经在朗月等了。”
  “朗月?”嘉穗不由面露慌张,觉得自己姐姐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莫总眼皮子底下……你这是什么路子?”
  “不会,妈最近很忙,都不在店里。”嘉禾笃定地说。
  嘉穗知道她怕这家里又是猫又是狗的,容易过敏,想了想,答应了。
  52.虚荣鲁直与坦率澄澈
  嘉禾坐在沙发上等待嘉穗添狗粮和铲猫砂,原以为要一会儿,没想到不过五分钟她就背好包准备出发。
  “这么快?”嘉穗讨厌粉尘,忘性又大,嘉禾之前是见识过她料理猫厕所是有多磨叽的,不免有些意外。
  “嗯,换了个电动的。”嘉穗说。
  “你不是一直嫌电动的溢价太高吗?”嘉穗懂机械产品里头的门路,所以一直认为自动猫砂盆的技术含量低而噱头大,不肯跳入“消费主义”的陷阱,“我之前建议你买你都不买。”
  嘉穗边换鞋边应声:“江序临买的。”
  嘉禾不禁有点愣。她看着嘉穗一派如常的侧脸,不能不感到意外,又带点欣慰的恍惚。
  在金钱方面,嘉穗一直有着近乎固执的独立观念。她从童年时期就不喜欢伸手问大人要零花钱——不管是方晓玉省吃俭用带她去吃的大餐,还是莫莉那些对孩子来说“豪华”得几乎无法拒绝的馈赠和礼物。再大些,中学时的零花钱,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几乎都是靠自己挣得,甚至还认死理地非要还清方晓玉六十万的医疗费。
  这背后原因,大概只有嘉禾能懂得也愿意懂得。
  嘉禾仍然记得妈妈离婚后再次见到嘉穗。莫莉特地新买了一辆甲壳虫去临水弄堂接她,因为婴孩时的嘉穗曾经在街上看到甲壳虫就咯咯地乐个不停;而她穿着那一季她最喜欢的小裙子套装,精美纸盒里装着一模一样的另一套,是送给嘉穗的礼物。
  她在朗月门口等嘉穗,然后看见她穿着校服,袖子上还有黑漆漆洗不掉的机油。嘉穗下了车,看见她,沉默几秒,有点别扭地喊:“嘉禾。”
  嘉禾立满腹心酸,好像看见了苦情片里吃不饱穿不暖小野花。
  而小小的嘉穗却表现如常。像所有孩子一样,她欣喜地接受她与妈妈的所有礼物,看见小裙子上的蝴蝶亮片,眼睛也忍不住地放光。她说“谢谢”,也仍然像婴孩时一样,咯咯地笑,铃铛一样清脆的声音。
  但在吃完饭走出朗月餐厅、看见街边小卖部门口摆出的赢家免费吃烤肠的弹珠游戏时,她会忽然问嘉禾:“你喜欢吃烤肠吗?”
  在嘉禾还愣神的时候,她就把握十足、颇为骄傲地说:“我很会玩这个!”
  那天嘉穗玩弹珠,百发百中,除了烤肠,还赢了小布丁、口红糖,直到小卖部老板脸都变绿 。而她赢下来的所有奖品,都送给了嘉禾。她说这是她的礼物。
  嘉禾把所有的礼物都一一品尝完,感动而不减心酸。嘉穗却乐呵呵地抱着又大又重的纸盒,和她们约定“下周见”,然后轻快地跑进弄堂里。
  莫莉开车离开,刚掉头到街对面,却又叹了口气,停在路边。嘉禾与妈妈坐在车里,不约而同地陷入沉。
  十几分钟后,她们又听见熟悉的笑声,隔着车窗,看见嘉穗蹬着自行车从菜市场的方向回到临水弄堂。车轮骨辘辘转着,两边车把手上,一边兜着两塑料袋的菜,一边挂着嘉禾送的小裙子。满满当当。
  嘉穗嘴里叼着一把葱,她站起来,把车子蹬得飞快,外套衣摆在空中飞扬,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嘉禾听到她快乐地大喊“姑姑我妈买了辆好拉风的新车”,话音仿佛风里飘扬的树叶一样错落悠长。
  很久之后嘉禾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童年时对妹妹的“怜悯”与“照拂”,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她知道,如果没有她们姐妹两个天差地别的成长环境,嘉穗大概就不会如此敏感而绝然地保持着己身的“独立”。
  可本能的心疼并没有减少,只是在心疼与愧疚之上,她无法不对嘉穗生出油然的敬佩。
  现在,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哼,我说买你就不买,江序临买你就照单全收?恋爱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