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
原以为是自己一句“生意不错”有刻薄影射之嫌冒犯了她,脑海里不断回闪她刚刚撇脸的瞬间,与不过二十分钟前她在酒吧里的神采飞扬对比鲜明,不免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所以立刻开口解释。
现在看,也不知道到底解释得对不对。怎么前一秒瞧着还又单薄又委屈好似有一箩筐怨气要往他身上倒的人,抬眼就凶神恶煞一夫当关的架势了?
莫嘉穗忽然又抬起手来揩了一把眼睛,小孩子闹觉一样的神情。江序临想,他居然连她到底是不是想哭都分不清。真离谱。
倒不凑巧地垂眼看到她抬起来的手,光秃秃的手指。
江序临顺水推舟,就当是被她那么一眼瞪怕了好了,不说就不说吧,转身往回走。
嘉穗是感觉自己眼眶里真要落两滴水出来了才抬手的——她勉强承认刚刚有一瞬间她确实有点想哭。现在不过是延迟的泪。
等视线清明,看见江序临往前走了两步,她又愣一下,抬脚就追过去,径直跟着上了车。
江序临走得快,发动车子倒慢,听见“咔嗒”一声副驾驶的人安全带扣好,才踩了油门。
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嘉穗看着方向越来越不对劲,这拐弯不就到菊园了么——这会儿霆霓都已经搬进去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大脑联想到了些什么,语气已自动如临大敌:“你去哪?!”
“还能去哪,回家。”理所当然。
“这不是我家的方向么?!”
“……不然?”恰好遇到红灯,江序临刹车踩得不急,头却在车子没停稳时就扭过来,奇怪地看着她。这次是确凿无疑的审视。
嘉穗反应过来,坐回原位。
沉默几秒,开口道:“……今晚去你家。”
江序临:“……”
这话听着非常奇怪,但绿灯亮起,他还是打转方向盘掉了头。
嘉穗在身体随着车子掉头而惯性右倒的大动作里无端给自己顺好了一口气,再坐正,就开口问:“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江序临想都不想:“一开始是没看到,后来是没空。”
“……”单刀直入的小莫姐本该立刻问为什么没空,可江序临这种过于流畅以至于一看就在敷衍的态度让她也没耐心了解真正的事实,只想立刻抓住他理亏的地方,于是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她要知道他是不是神通广大且胆大包天到一直掌握她的行踪。那就太卑鄙也太好骂了。
结果江序临依旧对答如流:“我去你家,发现没人。但是旺财在楼下,你邻居跟我说你来东大酒吧了。”
“……”她出门前还真跟一楼的邻居大妈说了一声。因为旺财偶尔会自己开门下楼上厕所,虽然小区里的人大多认识他了,但嘉穗怕意外情况,每次出门久一点都会跟一楼大妈说。
江序临这种平稳流畅的语气让嘉穗莫名燃起了胜负欲,像一个非要抓到嫌疑犯错处的警长一样。她几乎忘记了她为什么生他的气,但她牢牢记得她是要跟他吵一架的。
“我看了日历,你行程里这几天都没工作。”嘉穗刻意地把语调拉平,还停顿一下,“你去忙什么了?”
“……突发事件。”江序临终于磕巴了一下。
很好,破绽出现。
嘉穗冷笑一声正要再问,江序临忽然又沉吟两秒,好像在犹豫,而后主动说:“一个……朋友。意外,车祸去世了。”
嘉穗:“……”
靠。他杀死了比赛。
突然的沉默让江序临有点意外,也不禁怀疑是不是不该对莫嘉穗讲这个。即使她看起来不会被这种事吓到;即使他一直在想如果这种事是不必独自处理的,如果这件事应当告诉一个谁,那他就要告诉莫嘉穗。
但此刻的沉默让他改变主意了。
他笑一声换了话题,看向莫嘉穗,“你刚刚,在……卖酒?”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是该上下打量以加强他生硬转折的可信度,还是该老实地原地待着以免再次被误会有影射之嫌。一时居然有点无措。
但嘉穗没想那么多,经江序临那么一说,她好像才发现他今夜也并没有那么妥帖矜贵,西服裤上有久坐留下的褶皱,手背关节处还有一小块钢笔的墨迹,而凸起的骨节前,宽戒映出一点素净的光。
他这一天大概真的是在忙……
她正犹豫要不要细问的时候,江序临兀自换了话题。
“算是。”她回答。
“……一直干这个?”江序临知道自己问得很生硬很奇怪,但已经改不了口。他好像被机械地植入程序,只想把莫嘉穗的注意力引开。
但莫嘉穗像配合他一样,佯怒地笑骂:“你说话真的很难听欸!但我知道,你又会说,‘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哼。”
妥帖地帮他铺垫好台词,修正对话氛围,像个舞台经验丰富的填缝演员。
人力解脱了程序,江序临终于从胸腔里闷出两声低低的笑来。
嘉穗就耸耸肩说:“本科的时候在麻雀兼职过一年多,学了调酒什么的。你不是都很荣幸地喝过了么。”
江序临眉梢微扬,思绪与眉目同样放松了些,点点头,“是,喝过了,‘美丽新世界’。”
嘉穗一顿,原来他连这个也听到了。
她正要强装无事发生,疯狂暗示自己不亏心不亏心,江序临就说:“那位先生起的名字,和你起的一样。所以……你当时是拿他起的名字给我做酒喝?还是给我做了之后觉得很满意不复用可惜?”
“怎么可能,纯属巧合!”嘉穗立刻否认,维护自己的创意尊严,“只是我们前后脚看了同一本书而已。”
江序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不自觉点着,“哦。”那的确是一本很不错的书。曾经有段时间他非常喜欢。
所以他有多不喜欢酒,就有多喜欢那一杯“美丽新世界”。
喜欢那天以这五个字开启他们莫名的婚姻的莫嘉穗。
他知道,那一杯是独一无二的。
嘉穗眼一眯,不管他这副深沉狡诈模样的背后是又在盘算什么,兀自道:“而且人家为什么不能拿美丽新世界起名字?就只有我们能用美丽新世界这名儿吗?别人不能用?这又不是我们的专利,人家赫胥黎都还没从棺材里跳出来呢!我们不要做文学小卫兵了好吗!”
这话也不知哪里逗乐了江序临,他笑得停不下来,抽空应了一句:“嗯,感谢赫胥黎。”
嘉穗见鬼似的看他。
结果他紧跟着说:“不然一杯酒卖 2088 是有点伤天害理的……也真难为那位先生,你不是已经看到他了么?他叫价最凶。”
嘉穗搞不懂,他这一晚上绕来绕去的,说吃醋嘛,又不太像;惫懒疏离的模样,像微醺了瞎晃荡什么热闹都看一点的街溜子。
也不想琢磨了,只一哼声:“你有你的奸商哲学,我当然也有我的生意智慧。”
27.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登记结婚,和杨小姐没有任何关系。
江序临的临江公寓和大学城分布在城市的两端,相距车程将近两个小时。又碰到晚高峰,他在车水马龙中腾挪了近三个小时,才回到家。
车子开到地下车库入口,等待栏杆抬起时江序临轻点了一下刹车,不到一秒,再要抬起继续往前开,车外忽然传来不大不小的“啪嗒”一声。
接近凌晨,本就安静的街区更是万籁俱寂。
江序临懒散地瞥一眼过去,看见那颗从树上掉下来、砸出汁水的桃子。
副驾上的人忽然翻了翻身,嘴里嘟哝两声,又睡安稳了。
她从侧向他的姿势,变成正靠在座椅上,两手交叠在自己胸前,牙齿咬住自己一半下嘴唇,时不时吮吸一下。小孩一样的睡姿。
昨晚她睡熟后也是这样的。
江序临不禁想,她要是从小都这样睡觉,居然没变成龅牙?
他心里忽然起了别的念头,想替她纠正这个坏习惯。
然而终究没有,车子停在入口处半分钟了,值班室里的保安都走出来,正直愣愣盯着他们这里。
江序临的目光又瞥向路旁那一排的桃树,这时节已经没有十里芳菲的华丽景象,但结了不少的果。
他忽然降下一点车窗,夜的静谧似乎加快一切气息的流动,车内很快盈满淡淡的桃香。
江序临赶紧扭头去看睡着的人。目光先锁定她的鼻孔,遗憾,一动不动,看来睡着了闻不到香气;又下移,看她嘴唇,果然,她梦里吃到了糖一样用力地吮吸咂嘴。
江序临如愿地笑起来。
在保安走过来问询之前,他终于踩下油门,开过停车场入口,绕去了小区门口。
门口没有停车位,但有更多树,还有围在木栏内的栀子、玫瑰、丁香……他目光一一扫过,从前并不知道这里种了这么多花。
江序临把车子停下,打开四扇车窗,让风裹着纷繁的花香拂过他们,如同千万重脚步经过寂静的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