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何凯丽不说话了。虽然不说话,但好像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公司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明天我会回东城。”
三个月前,江序临带着江氏陷入了一起舆论风波,起因是他把江氏最老的一块服装业务卖给了欧洲一家奢侈品集团。
眼下国潮正热,多少创业者前赴后继,又有多少消费者对欧洲老牌奢侈品心生反骨,隔三差五社交媒体上要兴起抵制风波。江氏此举,被骂不冤,首当其冲就是他这个“在国外学了一身精英白男傲慢,早就忘了本”的小江总。
这事本来也不算大,资本家么,网络骂声就像就馒头的酱,蘸少了都吞不下金。公关部料理这种事早就得心应手。
更何况,服装业务虽然是江自洋和何凯丽两个人白手起家的老本行,但这么多年早就被边缘化了。老江眼光老辣,是当年最早投身电商的企业家之一,后来再加上江序临,铁血作风比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大船转向科技行业,都不带减速的。
至于当初从一条破洞牛仔裤开始的“凯丽女装”,实则也并没有多深厚的国民基础,谁追忆青春的主要对象会是小时候那条土得不忍直视的七分裤?市场部做个热搜接住大家庞杂冲浪时间里半分钟的小感慨就得了。
唯一坏事的是时机。江序临刚带着星禾回国半年,集团里多少有不满意少东家空降的老人,总要借势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
江序临其实知道是谁,江自洋和何凯丽也知道。事情刚出的时候,操心的老母亲就主张让江自洋出面解决,总归背后兴风作浪的是他的老伙计。这种父退子继的事,也少不了老子领着小子先拜拜码头的。
可江序临不愿意,既不愿意跟在他爹身后装孙子,也不愿意助长这种爹头爹脑拿资历压人的阴风。因此他拒绝了父母的提议。
可他太沉得住气,网络上和公司里的唾沫声都够再填出一条黄浦江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忙得变本加厉,三个月了,没回家吃过一趟饭。
何凯丽和江自洋自然更担心。
他们从小就担心他。
他小时候不跟人说话,自己在房间里写满三面墙的意义不明的数字的时候,他们担心他哪里出了问题,一个月跑八趟精神科。
后来老师们都讲他是神童的时候,他们又生怕耽误了他的天赋,什么江湖骗子的话都听,家里专门买个新柜子摆各种“大脑开发”的科普书。
再后来他要去美国,他们还出现分歧,江自洋怕他年纪小脑子不清爽被美国佬带坏,吸毒乱搞可怎么办,何凯丽倒好,明明被江自洋说得眼睛都吓红了,居然一咬牙表示这种特殊的孩子有点特殊的解压方式怎么了,我们家又不是供不起!反正是给美国警察添麻烦!——但是乱搞还是不太好,要不然给他找个对象吧。
江序临当然没有吸毒没有乱搞,也没有接受他们介绍的对象——什么人能给自己十四岁的儿子介绍对象?江序临当时只是一贯平静地表示拒绝,他哥可是结结实实地啐了二老一句“脑子有包”。
是的,他哥这种野狗一样放养在长岚镇独自长大、一年到头不见爹妈几面、见面不是损老爹烟抽多了牙黄得很就是顺老娘面膜拿去哄姑娘的,江自洋和何凯丽居然一点不操心。反而日日夜夜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江序临试图控制变量来思考他比他哥少了什么——
也许是一个对象。那么是恋爱对象还是单相思对象呢?这二者的功效是否不同,有待查证。
或者,是当面骂人的能力。江何不怕雷劈,时常谁都啐几句,包括自己爹妈。江序临截然相反,他从来不骂人,因为没用,他几乎没有需要通过特殊字眼以强调重要性的情绪。
再有,也可能是一个闹哄哄的酒吧、一片还算干净可以冲浪的海滩、一辆骚包的跑车……
江序临没有穷尽完所有可能,他认为自己在犯蠢。
电话还没挂,何凯丽还在发出非常担忧的呼吸声。
江序临顿了一下,说:“我没事,您别瞎操心了。”
电话两头的人都愣了一下——显然,“瞎”这个字对于江序临来说已经属于强调重要性的特殊字眼。没用的副词。
何凯丽没说话,江序临轻咳了声,再次强调“我明天回去”,然后挂了电话。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站在车边,打了个冷颤,半分钟后,拿出羽绒服给自己穿上,然后从后备箱取了帐篷吊灯等一应装备,又回到刚刚的山径边。
他最终决定露营一晚。
尽管他非常怕冷,而今晚山上的温度会降到十度以下。但此时此刻,静谧山野对他的吸引力无限放大。
还算幸运,这一晚至少没下雨。江序临什么也没干,帐篷搭好后,他就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睡袋里,再盖紧羽绒服。睡不着,他习惯性地开始玩无聊的游戏——
回忆当日发生的一件事,计算与之相关的任何能计算的东西。
比如通过回忆每个客人买了什么、收银机屏幕上显示过几个数字来推测某家便利店在他进出的那几分钟里的营业额;又比如通过回忆有几盏灯、几台设备、分别是什么型号参数来估算健身房在他跑步的那四十分钟里的耗电量。
今天,他选择计算自己在机场单腿蹦跶的时速。
他能清晰地记起他从被那个女人一把扥住到上车、又从下车到安检口,分别是几点几分。再估算这两段行程的距离,一除,大概能有个结果。
但他发现他算不出来。
因为在他单腿蹦跶的同时,旁边那个女人还在一边大步流星一边搀扶他。这影响了他通过自己的步幅来估算距离的逻辑——她时不时猛地拉他一把,导致他的步幅非常不规律。
风声渐大,虫鸣鸟叫声渐小,江序临头一次觉得这环境也并没多么美妙,甚至干扰他思考。
他一夜没睡着。
04.“我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
莫嘉穗迄今为止 25 岁的人生里拥有过无数产业。
中学时倒卖莫嘉禾的英语作文和口语 cd,也曾作为班里少有的走读生创下一书包塞满二十个里脊肉饼一本书也没有的壮举。
大学时,帮室友代刷过视听说,入股过学长开的水果摊,还在音乐节门口蹲点卖袋装水。运气好的时候,她还能接到陪同翻译的零活儿,时薪奇高的那种。
而她的第一笔正经生意发生在硕士那年——她读硕士,自然也是莫莉女士的强硬要求。因为本科的成绩高不成低不就,她最终考研到晏城一所外国语大学。
晏城位于西南,和东城截然不同的地方,吃饭睡觉发呆,哪一件都比打工重要的那种城市。
嘉穗硕士期间于学业上也并没有力争上游的意识,中不溜的得过且过。她做了太多年学生,确信自己对上学考试缺乏兴趣,又将天真的憧憬投注在做一个“都市丽人”身上,觉得自己说不定会喜欢那种西装高跟穿梭在金融街上脚步生风的日子,毕竟很光鲜,而且能挣很多钱。
于是她认真做了好几份实习,毕业后直奔名企。当然,她很快又不喜欢了。这是后话。
研一那年因为实习,她点遍了学校及公司附近的所有咖啡,一个月后发现有一家不知名的咖啡店味道十分不错,而且价格实惠,感天动地的 15 元以下。
她起先以为那是一家新消费品牌的连锁店,“10am”,一查,居然不是。心思立刻就活络起来。
那一个学期,她从点外卖变成光临那家店的常客,一边报名学做咖啡,一边和店里的咖啡师姐姐混了个脸熟。
到寒假,她终于摸清 10am 的底细,原来常驻店内的女咖啡师叫祝霆霓,算是技术入股的创始人。她做咖啡的手艺不赖,老家是西城的,家里就产咖啡豆。
而这家店真正的老板简直与莫嘉穗同病相怜,也是个不学无术被“流放”到晏城读书的东城人。
他叫叶扬。
嘉穗跟叶扬聊怎么和家里斗智斗勇,和祝霆霓聊做咖啡(以及骂叶扬),就这样迅速与他们俩都建立起革命情谊。
第二年,她顺利说服叶扬在另一个校区开了第二家分店。她投了一小部分钱,主要还是技术入股。
品质过硬加上价格优势,10am 2.0 开店即爆火,没多久就实现营利。那时嘉穗每天拉完花拉数,从咖啡机用到 excel,手指都痉挛,也是有过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的美梦的。
但他们很快遇到疫情。
有一个月外卖营收为零的时候,祝霆霓果断地选择了退出,交割清楚财务问题就和二人告了别,但表示仍然愿意做 10am 的咖啡豆供应商。
嘉穗本来也想要不就算了,偏叶扬钱多烧得慌,做主“先熬一熬”。
然后他们就熬到了今天。
虽然老店已关门,但嘉穗主张开起来的第二家店生意还算不错,对叶扬这样的富二代来说可以“赚个车钱”。嘉穗出资占比少得多,每月收入就只能算是外快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