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莫嘉穗答应了,在护士站当场扯纸给她写保证书,那一点印泥被鼻涕眼泪滴上,晕开来特别像血。
  方晓玉最终被救了回来,但术后第四年死于突发的心肌梗塞。
  而莫嘉穗复读后考得好了那么一点儿,在东城大学报上个小语种专业。大学四年,她有空就打工,拼命还自己亲妈钱。
  手术费用,加上术后康养,她一共欠了六十万。
  东大校风以自由热烈著称,她却在校园里匆匆穿梭四年,当了个钱串子。最后学业成绩还算不错,作为东大学生,竞赛、实习、社会实践,该有的好像也都有。
  但莫嘉禾旁观,总觉得她过得辛苦匆忙,好像没留下多少校园记忆。
  晚风吹过,吹得莫嘉禾心里很荒凉。
  “我不想说教你……但偶尔,我确实会觉得你的选择不值得。有点,孩子气。”嘉禾斟酌道,“妈妈根本也不想看你那么拼命地打工挣钱。她就是想要你向着她,听她的话——而且我认为她在你学业上的要求没有错。”
  “我坚持我自己的道理,就最值得。”嘉穗干脆的语气戛然而止,磕绊了一下,居然有点支吾,声音也变低了,“而且我也不是为了跟她较劲啊,欠债还钱,履行承诺,这有什么错,是她自己非觉得我干什么都是故意跟她唱反调。”
  “我对她真没什么意见,她当妈挺拉风的。我也想跟她好好相处,可是……”
  可是什么呢?
  嘉穗顿了顿,没话可说。
  莫嘉穗和莫嘉禾的妈,莫莉,70 年代东城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在东城开西餐厅的时代弄潮儿。虽然后来因为痛失挚爱大受打击而在商场上略显乏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都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莫莉女士生得标致又英气,当年人称商界林青霞。东城第一家百货商场开业的时候,总裁裴德安真请来了林青霞捧场,当时莫莉也受邀剪彩,东城报纸都写疯了,说咱们商界林青霞一点没输真林青霞。
  可后来傲视群芳的莫莉女士脸上多了一道疤。据说是和方晓华闹离婚时,争执中意外受伤,在眉毛上,差一点到眼睛。
  很多年过去了,莫莉女士的美丽由金钱与意志力共筑,坚不可摧。她完美无瑕的躯体上统共只有两道疤。
  一道在肚皮,一道在眉眼。一道来自莫嘉穗,一道来自方晓华。
  她们父女俩,确实挺像瘟神。
  身体的疤痕是他们在莫莉女士一往无前的人生中下绊子的证据。
  嘉穗支吾了一会儿,试图再次干脆起来,没成功,只好干巴巴地开玩笑:“你说……我要做什么,才能让莫总觉得我不是在跟她对着干呢?”
  嘉禾刚要开口,她又紧急补充:“上班除外。上学除外。”
  “……”
  嘉禾忍不住翻白眼了,“那你结个婚吧。上班还能比结婚难受?”
  这话配着她那几乎破音的匪夷所思的语气,逗得嘉穗哈哈大笑:“你别说,我还真考虑过跟叶扬扯证拿去给莫总开心开心。”
  嘉禾伸手揪她胳膊,“你敢!”
  嘉穗理直气壮:“我当然敢。但我也很理性的,放心。”
  “我仔细一想,叶扬质素不佳,肯定镇不住莫总。”
  “领叶扬回去还不如跟莫总说我出柜了呢,莫总说不定还更能接受。”
  嘉禾又很“不好看”地撇嘴了,甚至爆了个粗:“莫嘉穗你的脑回路到底是特么怎么走的你给我说说呢?”
  嘉穗笑声跟银铃一样散在风里。
  03.全世界安静又吵闹
  江序临这趟飞行不全是为了工作,有件事比工作更重要。至少对他个人来说。
  他是来观鸟的。
  上个月他在论坛里看到有人推荐中国西南部的一座小镇,人烟稀少,但春意蓬勃,运气好的话一次性能看到一百多种鸟。
  他的工作挤挤挨挨排到现在,才算清闲了些,得以出发。
  飞机上他向空乘要了冰敷包,休息了一会儿,脚踝上的肿胀消下去了,但一受力还是挺疼。乘务长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他是否要联系落地医疗队。
  江序临没听见。他在想他一个小时前是怎么在崴脚的情况下高速蹦跶了那么久的,又发散思维到刚刚那个女人为什么负重都能跑那么快。
  不是很科学。
  等他结束这一番莫名其妙的深度回忆,乘务长在一旁吓得脸都白了。
  他这才问清她说了什么,无奈地回了句“不用”,示意她离开。
  乘务长心里更凉——完了,这是彻底没伺候好。但她极有专业精神,没多说一句话,微笑服务,鞠躬离开。
  东城飞抵晏城,两个小时。江序临这趟出门没告诉任何人,只是让助理订了机票。到晏城后,他先见了几个一早联络好的大学教授,出席了一场私人聚会,在酒店处理了工作。这么几天过去,他才终于租了车,跟着导航开车到盐水镇。
  盐水镇因自古盐业发达得名,有条河穿镇而过,哪怕是高山融雪淌出来的淡水,也得叫“盐水河”。
  江序临关了导航,就沿着盐水河一路蜿蜒向上。没绕几个弯就碰到镇上学校放学,小学生们戴着红领巾鱼贯而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江序临一边耐着性子等,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现在小学生作业怎么越来越多,一个个书包跟龟壳一样。以及,作业这么多他们为什么还笑得这么灿烂?
  好一会儿,路通了,他便不再想闲篇,又继续行驶。
  随着海拔升高,一路上景致也渐渐不同。是在半山腰看到一株变叶海棠探出了嫩黄的花蕊时,江序临才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好像是五一,小学生们可能是放假了。
  怪不得背了一大堆作业还傻乐。
  这种心情他是没有领教过的。
  他小时候念书的时间线实在跳脱,因为总跳级又世界各地跑,他几乎没和同龄人一起开学放学过。春天过去的时候要放暑假,夏天的尾巴上又开学,天越来越冷时该放寒假……他缺乏这类季节性的集体记忆。
  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于季节的到来仍然很不敏感。“春江水暖鸭先知”,他总是很需要路边的花、树上的鸟来提醒他眼下到了什么时节。
  越往山上开,人烟越是稀少。江序临完全地打开车窗,感受着人声渐渐消失,风声、鸟叫声、树叶的窸窣声,甚至空气愈发湿润清新都好像有着一种独特的声音。它们像水从天上来,灌进被他暂时腾空的心里。
  这些声音貌似很不起眼,但渐渐地、渐渐地,连汽车的引擎声都被掩盖。
  很奇妙,全世界安静又吵闹。
  江序临一直为这种感觉而着迷。
  他将车停在路边的安全位置,拿着望远镜下了车,走走停停,偶尔听见陌生的鸟鸣声,便拿出望远镜看过去。
  大部分观鸟爱好者都喜欢砸钱上装备,长枪大炮烧着钱不断升级,也许就为了拍清楚一只暗绿绣眼鸟的羽毛和眼睛。江序临不缺钱配装备,但却“不求甚解”,他通常就带一个望远镜,来兴趣了就看一眼,从不执着于留住什么。
  他沿着山间小径漫步目的地走,因为脚疼,走得也很慢,却没想着要停。但凡有人看见他这一脚深一脚浅还要走山路的样子,八成心里要嘀咕一句有病。
  天色暗时,他停下来,身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山上没有民宿,他订的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四星级酒店。春夏之交的天,晚上气温仍然低,也容易下雨,不然他会直接扎下帐篷露营。
  于是又独自往回走,到车里时,搁在座椅上的手机正好响起来。
  江序临从来不分工作电话和私人电话,因为不管是工作还是私事知道他电话的人都很少,只有重要的信息会直接进到他这里。但他不工作的时候,也就是刚刚这样的时候,是不带手机的。
  偏偏就这么巧,这电话刚好就打在他能听到的时候。
  于是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的“妈妈”二字,心中百般不愿,也还是接了。他向概率屈服。
  何凯丽对待他一向温柔,电话接通,一贯的轻言细语,“老二,你助理说你这两天休假啦?”
  江序临蹙眉,这个助理还是裁得太晚。
  “嗯,出来走走。”他应道。
  “是,你工作压力太大,的确该多给自己放放假……”何凯丽犹豫了几秒,还是问,“在哪里呢?”
  江序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明天就回去了。”
  他不愿意透露自己在哪,何凯丽明白,却更加伤心。她支吾了一阵,还是撑起笑意问:“是不是去观鸟了?要不妈妈过去陪你,或者你哥?公司里的事情烦,交给你爸爸好了呀,反正他也好久没露面了,闲不住的,让他去忙活吧。你哥朋友最多也最会玩的,要是不愿意听他的,就你挑地方,让他……”
  “——妈。”江序临打断了她,一贯冷静的口吻,“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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