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这日,天飘着雪。国舅府忽然接到上喻,瑞王将于巳时驾临国舅府。
全府上下战战兢兢,管家大清早就命人将府中上下打扫干净,备上鲜花瓜果。
林瑶姐弟俩负责的,就是将后院的花卉搬至前庭。
搬花看似简单,门道也不少。原本的花盆摆在后院地上,需将它们搬上木板小车,再拖至前庭。
前庭人来人往,楚玄自然不能偷懒,但两人拖着空空的小木车回后院时,楚玄就甩手坐在旁边。
后院这会没人,他看着林瑶双手抱花盆,一个接一个搬上车。
明明是雪天,小丫鬟头上却出了汗。
楚玄顿时想找点话聊:“喂,瞧你搬得这么利索,你家以前是花农呀?”
私下无人时,楚玄通常都是一个“喂”字称呼对方。
林瑶抹了抹额,摇头:“我家以前种田的。种花,要是没人买 ,花可填不了肚子。”
种粮食就不一样了,就算收成不好,家里每个人都吃少些,荒年还是能熬过去。
楚玄哪懂这些,他嗤笑道:“庸俗!花是不能吃,但花美呀,你看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以花为题,‘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多美呀!”
林瑶没上过学,只能摇头,说道:“我不识字,还有,花那些我也不懂。”
说罢,她继续吭哧吭哧搬着。
楚玄见状,心里突然觉得对方可怜极了。之前在宫中,跟林瑶这样年纪的小宫女,懂得将花插在头上,有
些还能吟上两句诗。
这乡下来的土丫鬟,着实可怜呐。
年幼的落魄小太子张口就想赏她,但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只能闭口不语。
就在此时,一队带甲侍卫气势汹汹入内,二话不说便擒住他们二人。
国舅夫妇匆匆跟在一道高大的身影后面,楚玄自然认得那人,他的亲叔叔瑞王。
国舅夫人在进宫探望皇后之后,府中便多了一名与小太子年纪相仿的男童,这事自然瞒不过瑞王。
半年前,东宫走水,他们已经找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太子尸首。但瑞王在得知这消息后,仍是亲自来一趟国舅府。
幸得进府后,楚玄日日用黑炭灰抹脸,饶是亲叔叔见了也认不出他来。
国舅夫妇笃认这就是林瑶失散多年的弟弟。瑞王见他俩语气坚定,便将矛头指向连少女仍称不上的林瑶。
然而,林瑶也一口咬定身边就是自己的弟弟。
瑞王一气之下,竟放任身边的侍卫对小丫鬟用刑。
两名侍卫捉住林瑶的手,侍卫长取来藤条,狠狠鞭打她的双手。
林瑶咬住双唇,眼中热泪滚滚,却始终没有喊疼。无论他们怎么问,她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
这是她的弟弟。
等到酷刑结束时,那双尚未长开的手早已皮开肉绽,流了满地的血。
在如此酷刑之下,一个小姑娘有何理由说谎呢?
瑞王疑心消了大半,假惺惺地训了侍卫两声便走了。
因为这双手,林瑶发了三日的高烧。
等她脑子终于不那么重,眼睛也能看清楚时,看见的就是目眶通红的楚玄。
大半夜的,就楚玄一个人守着她。
他问:“为什么?你差点就死了,为什么不说出我的身份?”
林瑶虚虚地应道:“因为夫人跟我说过,要我听皇后娘娘的话,你是我的弟弟,我就要保护你。”
楚玄听得直抹眼,泪水混着炭灰,整张脸乱七八糟的。但是,他紧紧抓住楚瑶的手,“林瑶,我认你是我的姐姐!姐姐,我向你保证,我会对你好的,全天下第一好的那种!”
林瑶听得笑了。
楚玄生怕她不信,又道:“等我以后回到宫里,当上皇帝,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真的!”
他这么说,林瑶也信了,她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那,你之前说的花。他们打我时,我一直闻到有股香香的味道,那味道好闻极了。你将来,能给我那种花吗?”
那藤条鞭打在肉里,痛到极致时,她强迫自己闻着那些香味,想着楚玄念过的诗。那样,那些痛入骨髓的刑罚好像就不是打在她手上。
楚玄稍加一想便忆起来,“是兰花!”
当时林瑶被打时,她旁边恰好是还未摆上木板车的兰花。
楚玄立马哽咽着道:“好,姐姐,我向你保证,将来我不仅送你兰花,还要让你一年四季屋里屋外都种满兰花,天天都能闻到兰花的香味!”
将来有朝一日,待他夺回帝位,他会让他的姐姐拥有全天下的兰花!
……
“你已经做到了。”
从林瑶赐姓“楚”,被封为长公主开始,长乐宫里的兰花从未断过,一年四季幽香不断。
“不够的。”楚玄一步步走向她,视线缓缓落在她的双手,然后执起来,眼中隐隐含着怜惜。
“每次朕看到这双手,总会想起姐姐当年是怎样咬着牙让那些人鞭打,却始终也要保护朕。”
肌肤相触,楚瑶猛地想要收回手,无奈对方力道之大,竟让她挣脱不开。
“姐姐……”
“皇上!”楚瑶沉声道:“你我男女有别,请自重!”
楚玄目光微震,随后松开手,眼中掠过的惆怅令楚瑶涌上酸楚。
为什么……她与他之间会变成这样?
可是姐弟之间发生如此悖德之事,又岂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这些天,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楚瑶的语气冷静无比,“皇上,如非要事,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楚玄怔怔看着她,仿佛不敢相信楚瑶竟会这么绝情。
“宜妃朕已经罚她禁足披香殿。至于朕,你想朕怎么做你才解气,你尽管说。”楚玄幽幽说道:“不要说那种负气的话,好吗?”
“不是负气!”
连日来积攒在胸中的郁气此刻找到了出口,楚瑶控制不住自己,她维持了太久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与皇弟铸成大错的悔恨像是团火,烧得她夜夜难眠。
“皇上,有些事情发生它就是发生了,就算只是场意外,但它就是发生了,你明白吗?”
她怨送药的宜妃,怨占去她清白的楚玄,但她更怨自己!
她背叛了段琼。
“姐姐……”
“我本已嫁进段府,就算先夫已逝,但我也是段夫人。”楚瑶深吸一口气,对着楚玄正色道:“皇上,您为君,我为臣。正所谓,天子无私事,今日之后,如若您有事召臣,臣自然奉旨进宫面圣。”
楚玄听完,凄然道:“若是无事,朕以后便不可私下见姐姐了,是吗?”
楚瑶当即跪下,“皇上圣明。”
凉风吹过,送来淡淡兰香。楚玄本欲伸手扶起她,最后却将手握紧,负于身后。
片刻沉默过后,楚玄换上温和的语气:“姐姐起来吧,朕答应你便是。”
闻言,楚瑶暗暗松了口气。
见她起身,楚玄幽幽道:“虽是天子无私事,但今天,朕还真是因为私事才来找的姐姐。”
“今天腊月十七,姐姐可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楚瑶心中一动。
明日腊月十八,那是前国舅,如今的卫国公夫人寿辰。
“夫人的寿辰。”
“姐姐果然记得。那,朕刚才答应你的,等明天过后再兑现,好吗?”
自楚玄登基为帝,楚瑶被封为长公主后,每年的腊月十八,姐弟二人总是相携到国公府为卫国公夫人贺寿。
过去三年,风雨无阻。
今年……也不能例外。
楚瑶沉声应道:“好。”
只是明日过后,她与楚玄就当真泾渭分明,私下不复相见了。
……
马车缓缓驶入青龙门。
“皇上,奴婢这就命人去碧虚池准备。”
来喜伺候着主子下了马车,正念着出了趟宫,这位主回来定是要先沐浴更衣。
哪知,楚玄却摆了下手,“不。待会再说吧。”
他望着正德殿的牌匾,忽地说道:“陪朕走走吧。”
“是。”来喜暗中斥退其余一干人,尾随这位年轻的天子。
楚玄没有乘坐轿辇,而是踱步行走在宫道。
来喜暗暗观察,发现他脸色淡漠,没有一丝喜怒。但凭着多年的经验,来喜一颗心慢慢悬了上来。
行经一处宫殿时,前方脚步忽地停下来。
来喜瞄了宫门前的牌匾,后脊微凉。
那上头写着三个字:披香殿。
“来喜,宜妃这些天如何?”
“皇上,宜妃娘娘已禁足十四日。这十四日内,她在披香殿中反思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