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过还没等季无虞小声去问他,祁升却开口打断了丘独苏,问道:“你方才说你与温太傅交好?”
丘独苏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满,十分恭敬地说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祁升轻笑了一声,说道:“朕幼年时候读过太傅写的书,如今都还记得里头引了一句,‘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1,用以斥责像夏桀商纣一样的暴君,而如今你倒是在这大加赞赏严刑峻法,倒与温太傅相悖。”
季无虞觉得奇怪了,祁升这番话虽说是有指责的意思,可表情却是十分期待他接下来的言论似的。
丘独苏仿若稳操胜券般,缓缓开口道:“草民与美缺一向笔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也只是相互欣赏。”
“温太傅私交甚少,能被他欣赏的人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
祁升似乎因为他很是欣喜,提前结束了经筵,只留下丘独苏一个人在文华殿。
赐酒留款后,季无虞便随着祁言回到栖梧宫,一路上见他不置一词,忍不住道:“其实我没太懂那位扶子胥先生所讲。”
“你不必懂。”
季无虞有些失落,“我知道这些治国理政的事情这不是我能置喙的,只是……”
“这并非你能不能的原因。”见季无虞显然是误会了,祁言语调放轻道,“我是说,他的想法是一种趋近于极端的理想化。”
“嗯?”
季无虞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他以为的国家,是一所宫殿。”祁言停了下来,望着最近的一所宫殿说道,“企图用一根根的木椽圈死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用朝施暮戮把这座房子撑了起来,又用纲常伦理将这座宫殿金装玉裹,模糊了儒法之间的泾渭。”祁言眉头紧皱,“假模假式的做派罢了。”
“那难怪陛下那么喜欢他了。”
季无虞的这一句,祁言却忽然有了兴趣,
“哦?敢问季姑娘有什么高见?”
季无虞笑道:“拿着恭俭温良仁义忠孝去装着大尾巴狼,不本就是历来这群居上位者最爱用的把戏么?只不过他说得实在是明白了些,让那些君子样的人装不下去罢了。”
“我看你听懂的也不少,方才怎么说不懂?”
“我不懂的点,当然不是他说的内容。”季无虞撇撇嘴,“他和温太傅分明就不是一类的人。”
“怎么?你很熟悉温美缺?”
“熟悉谈不上,但九州之内他在文坛名气的确不小,纵然也算是隐退多年,但还是多多少少知道点,而且……”季无虞好好思酌了一下,“你应当不知道,澈澈从前在王府的老师是淮济,他是温大人的门生,偶尔也会和我们念叨几句。”
他应当不知道?
他可太知道了。
祁言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不过说起这个,祁言忽地想到那日淮济和自己说过的话。
“无虞姑娘腹里乾坤不可测,堪得将相之才。”
便忍不住出声问她道:
“那你觉得谁说的对?”
“这怎么还有对错之说?”季无虞一笑,“老子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2,礼法并施才能本枝百世,顺便也在青史里博个好名声,如果我要是皇帝……我应当也会喜欢扶子胥一点。”
“你喜欢扶子胥?”
祁言这忽然一问,季无虞给愣住了。
“敢情我说那么多……你就听见‘喜欢’这俩字?”
“没有,不过一问。”
祁言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自己忽然着了什么魔,
“算了,的确我用词不当。”季无虞倒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反而认认真真回答了祁言这颇为怪诞的问题,“而且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扶子胥给自己的熟悉感,说出的话也毫无章法。
两人正谈着,白缨便进来给祁言通风报信了。
说是扶子胥被任命为翰林学士,陛下还赐了他离皇宫极近的一所宅子,命其随时可进宫面圣。
那人退下后,祁言开口了。
“随时可进宫……一介江湖人士能得陛下如此器重……”祁言略加思索,“倒觉得没那么简单了。”
季无虞也来了几分兴趣,“这般的人物,与之为敌,实在是不赚,王爷倒不如纳入麾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倒也是,诶,不过……”季无虞忽然想到了什么,轻笑说道,“但我觉得他眼光不好。”
“哦?何以见得?”
“若他真是想成点什么大事,怎么不来找你?”季无虞打趣道,“是嫌你这个大腿不够粗?”
祁言付之一笑,“所以说,他野心真的大。”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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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宫。
季无虞刚刚整理完祁言今天要批阅的公文,便见着祁言下了朝回来了。
祁言褪下了身上的大氅,转头扔给了身边的白缨,便吩咐她下去了。
“我来了栖梧宫才发现你这般怕冷。”季无虞嬉皮笑脸地打趣他道,“霜降都还没到呢。”
“礼都不行,愈发没规矩了。”
祁言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没有任何一点指责她的意思。
“你又不会怪我。”季无虞难得地没得寸进尺,指了指刚刚她整理的,说道,“按照你说的,整理了一下。”
说罢季无虞开始一一为他指认。
“这儿是循例问候的奏疏,这儿是兵部来的军事要务,是要加急的,还有小部分是大臣们的密函,最当头的那一堆是地方上送来的文书,也都按照州和县分别放着了。”
“不错,你长进挺大。”祁言微微颔首,说道,“那堆请安的,你便去批了吧。”
“我?”
季无虞吓得不知该说什么。
“不然呢,这里难道还有别人?”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话中所指确实是季无虞,祁言还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不是这意思,你当时允许我去看札子里面的内容时,我就想说了……”季无虞终究还是开口问出她许久以来的疑惑,“王爷您是不是……太信任我了一点?”
照常理这个时候或许该说几句软话,可偏偏话到了嘴边就勾了抹讽意。
“几封问安的奏疏而已,有什么好忌惮的。”
果然。
季无虞撇了撇嘴。
“印放那了,自己盖。”祁言简单交代一句就坐了下来,打开那堆加急的公文,开始批阅。
“好诶,不过……”季无虞悄声问道,“要批什么啊?”
“写个已阅得了。”祁言说道,“去我之前批的上面找个誊,摹得像一点。”
好生敷衍!
季无虞在心里蛐蛐一句后,提了笔开始批,
忽地手便顿住了。
面前这……竟然是一封空白的摺子。
季无虞抬眼看向祁言示意道:“这……当如何?”
祁言瞥了一眼,“苏昧远?他一贯是这样的。”
“他是谁啊。”
祁言停下笔,回想了一下,表情有些唏嘘,“你若是早生个几年,又在郅都,便会知道他了。”
季无虞不解,“嗯?”
“他是朝元年间楚明帝钦定的状元郎,所撰写的《昭言陈事书》到现在还挂在翰林院正堂那,金榜题名的那一天据说城外道观里供奉的文昌帝君像都坍塌了,甚至还差一点就成了储家,也就是当朝宰相的乘龙快婿。”
“为什么是差一点?”
祁言轻笑,“因为他直接当众拒了这门婚事。”
“什么?”季无虞有些惊讶,“那储相岂不是要恨死他了?”
“那当然,储佑嵩后边直接找了个由头将其贬到了交趾,此后一直在外飘零,没被召回过郅都。”
“好可惜啊,这般有才的人……”
祁言见季无虞面露失落,淡淡一笑,又问道:
“你说,我当拿他如何?”
季无虞只盯着眼前“苏昧远”这三个字看了会,便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般人才,如若只是因为得罪权贵而不委以重任,只怕是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委以重任?”祁言瞥了她一眼,“他文章写得好,但却并不是一个做官的好料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不够听话。”
季无虞皱眉,“朝廷要那么多听话的官做什么?”
还没等祁言开口,季无虞便说道,“王爷方才还说他不服管教,不服的是谁的管教,是唐家的还是储家?我虽不才,却也知道任人唯贤的道理,莫非满朝文武,都该是一群只会奴颜献媚的贱骨头吗?”
祁言极少见到季无虞用这般戾气的字眼,又是一笑,转而当着季无虞的面,将那本奏本上面的那一页纸给硬生生撕了下来。
季无虞看去,里头却是另一番光景。
那字力透纸背,写得是一种不甘于此的悲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