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这几样事情才一提出,桌上个个都高兴不已,你争我抢地搭腔献计。
——谁家没有老人小孩?
这些都是真正利益攸关的,做得越好,做得越细,大家得的好处自然越多。
此处房屋本就墙薄,又兼门窗大敞,从外头看进来不仅一览无余,离得稍近些,里头说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众人在屋中吃饭,本来外头就远远近近围了不少人,只是碍于有护卫围着不敢走近,此时听得里头谈论居养院、慈幼庄,外人围得人却是越来越多,挨得也越来越近,甚至还有人忍不住隔门隔窗插起话来。
因得了示意,护卫也没怎么拦人,说着说着,这小小的房屋中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见在场人人都上心得很,赵明枝索性招了外头宫人过来拿纸笔一一记录,准备等回去之后再仔细研究。
一桌席吃到后头,已经无人记得去劝酒劝菜,眼见日影稍偏,已经到了未时二刻,木香连番进来提醒,赵明枝也知道后头另有要紧事情,才匆匆起身告辞。
而此时那邓娘子坐在赵明枝对面,忙举了手边一个大盖碗过来道:“贵人,这是我自酿的醪糟酒,酒味虽足,却不怎的醉人,最好拿来做酒冲蛋的,昨日送进城里卖,才一晚上就卖了半大缸子。”
口中说着,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一张布来裹了那盖碗,又亲送到赵明枝面前,道:“贵人带回宫里,一日……”
她说到此处,却是又住了口,又去看一旁木香,转而将那盖碗送去木香手边,道:“姐儿,烦劳帮着捎带回去,夜晚记得叫人搭手烧个火,把这醪糟兑水煮了,拿那鸡蛋,要是没有鸡蛋用鸭蛋也成,或筷子搅散了,或敲个整的进去,煮的半熟不熟给贵人吃了——十分补身子。”
又道:“贵人白日要去种田,过一阵子还要去修墙垒砖,后头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算一算年纪,其实比我女儿大不了多少,哪里禁得起这样熬……”
木香何时见过这样架势,本来要伸手拦拒,被邓娘子把盖碗塞到手里,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而有了她起头,桌上一个个也开始从怀里、地上掏东西。
不仅他们,本来围在此处的流民也急忙各自赶回家,又有早做好预备的,将仪礼就收在身上,此时也要跟着来献。
眼看这架势十分不对,护卫们急忙聚了过来。
赵明枝便先伸手接了那邓娘子手中盖碗,道:“多谢这样好东西,我自收了,今晚就冲煮鸡蛋来吃。”
又看向其余人道:“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总有叨扰大家的那一日,实在后头有事,今日就不多留了。”
语毕,她搂着那盖碗在身边欠了欠身,顿时惹得无数人匆忙跟着回礼,也有后头不知发生什么的,见前头人行礼,自己也跟着行礼。
众人作揖的作揖,拱手的拱手,福身的福身,人人只顾认真回礼,却又各行各的礼,全不相同,乱作一团,叫一屋子内外气氛难以言说,若只说是凝重,其中又多了几分理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行人从营中出来时,一路走,后头人就一路多。
他们远远跟着,也不凑上前来,唯恐挡了道路,却又不肯离开,仿佛一定要目送公主仪仗走远才肯散去。
赵明枝不敢再做耽搁,忙坐上车驾,又扬手与众人挥别。
邹娘子一行自是跟在一旁送别,其中那小武却隔了几步,不远不近缀站在裴雍身后。
裴雍先还视若无睹,等见得赵明枝上了马车,又确认那车夫就位,其余地方一应妥当,复才牵了自家马儿缰绳,也不上马,却是忽然转过头去。
“小孩。”他道。
小武反应过来,急忙小步跑上前去。
裴雍道:“我出身与你相仿,祖辈世代在乡间务农,生父早亡,五岁时我牵绳放牛,引柳枝赶鸭,看着山上各家墓碑上字迹当做样帖,囫囵识记字画,又用手沾水涂石,作为临帖。”
“我一样也无钱给付束脩,先时每日天黑便起,将家中事情做完再去先生家送柴担水,洗衣做饭,只求能在堂外旁学……”
他只几句带过,又道:“后来得入书院,同窗者多有世家子弟,自小学六艺,尤通骑射,我差之甚远,便自荐文章在知县案上,只求借他所藏《武经总要》,又用他名帖访工问匠,自学造弓削箭……”
“等熟知了弓箭构造,知晓是由何处发力,何处承力,我才再学引弓射箭,果然比之常人更胜三分……”
寥寥数语,把小武听得眼睛都直了。
说到此处,裴雍顿了顿,道:“我今日见你,如同见到从前自己。”
得了这句话,小武忍不住仰头叫道:“将军!”
裴雍淡淡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勒马又做回身,最后道:“再会。”
简单两个字,仿佛说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当天晚上,邹娘子家来了两名西营兵士,送来一把弯弓,两本书册。
领头那名兵士指着弯弓对小武道:“节度特地交代,这是他少年时按着书上图样做的第一把弓,一直随身带着,今次赠你做个纪念。”
另一人则是递过书卷道:“这是节度从前手抄,你若要自家学做弓箭,不妨拿来做个参考。”
小武接过弯弓,捧着书卷,只觉得心中那把火轰的烧得更旺,叫他心肝脾肺、眼耳手脚全数发起热来,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用不完的劲。
第169章 教授
赵明枝坐在马车里,虽隔一层木板,但她耳聪目明,轻易就将外边两人对话尽收于耳。
她早知道裴雍幼年困苦,可是听他提起从前时全无抱怨,也不说细节,直至今日偶然稍做提起,虽只是一言带过,又平铺直叙,听来已经使人心折。
真英雄从来无需旁人怜悯,所有苦难,都会成为登高基石。
只赵明枝还是难免难受。
直至马车一路往前驱行,她脑子里还想着方才裴雍所言——孩童时为学文识字在旁人墓前以手抄摹,寒冬腊月又顶着北风去给先生家中担柴送水,洗衣做饭。
换一个人,如此出身,那样经历,怕是并不会多作他想,毕竟只要按着祖祖辈辈从来习惯埋头耕种便能度日。
哪怕不做务农,后来亲娘改嫁,他也可以承了继父行当,挑货担物,去往各家售卖。
如此两条道路,虽也辛苦,但比起他自己走出来这一条,却又容易太多。
凭他本人能力,无论种田也好,为商也罢了,想来都能是收粮最多、得银最快那一个,过得只会好,不会差。
可对那京兆府许多百姓,乃至对赵明枝本人,对这个风雨飘摇,颤巍巍的南逃朝廷而言,却无疑是个极大损失。
马车仍在跑着,车轮滚地,又有隐隐马匹嘶鸣,春暖风轻,那车帘半耷,把外头光照掩了大半,车厢里半昏半亮的。
赵明枝心里想着事,等琢磨得差不多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安静了许久,抬头一看,几个宫人都累得在角落里打盹,木香也正闭眼假寐。
一早起来,又在田间劳作,后来跟着去流民营,一刻也没能停下来,这些个宫人不可谓不辛劳,赵明枝有心叫她们多少休息一下,也不再出声,只听得马蹄声踏踏,那声音规律,一下一下的。
她忽然心念一动,又倾身靠近窗外,以手半扶车帘,将头挨了出去。
外头光线大亮,日正中天,阳光更盛,而就在几步开外,一匹高大神驹正甩着尾巴向前,马上那人若有所感,当即转头来看,果然正是裴雍。
他对上赵明枝双目,也不用她说话,足下微微使劲,甚至不用勒住缰绳,那马便稍一偏头,又黑又大眼睛瞧见赵明枝,已是犹如生了灵智一般,不动声色挨了过来,连那马蹄迈出的频率都同先前几无变化。
两人一马一下子就挨得极近。
那马本来就比寻常马匹高大,裴雍亦是肩宽腿长,骑在马上,哪怕与公主仪仗并驾齐驱,也仿佛高矮。
赵明枝从车窗看出去,先是看到他攥着缰绳双手,手上多生老茧,发力的地方被勒得又干又白,不知是不是今日在田间浸水太久,又被风吹了这半日,甚至还略有发皲。
车厢里是常备香膏的,赵明枝刚上车厢时便抹了一回,此时回头自角柜上将那瓷盅取了过来,开盖之后,刚想用手沾取,便觉不妥,想了想,索性从袖中抽了随身帕子出来,用那帕子沾了一团香膏脂。
余光瞥见左右禁卫们都离得尚远,前来拱卫的西军也各守阵位,她说话也随意起来,口中叫一声“二哥”,顺着就把帕子送了出去。
裴雍伸手接了,只觉手心油润,低头一看,那帕子上早洇开一团湿迹,等再转头,见到赵明枝向着他比划,又做以手帕涂抹手掌状。
跑镖也好、从军也罢,这许多年里,他何尝用过这样的东西,一向只觉麻烦。
只这一回却是赵明枝亲自递来,见得那一张笑吟吟面庞,眼睛弯弯的,同月牙一样,笑得他心都软了,把手放了缰绳,任由马匹慢慢跑着,自己却是将那帕子上沾的香脂在手上推抹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