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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那一点被扣的粮谷再如何肉疼,到底还扛得住,不至于伤筋动骨,等人先走了,将来再设法保东西便是——总归此时京城里这一个只是公主,真正说话算得了数的远在蔡州,未必不能活动。
  韩承贤如此表态,无人不知他言下之意一样也是早走早好,于是除却开口挽留,也各自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算盘不提。
  果然次日一早,便有那体量小的粮商直接找上了城西营地,将被扣粮谷一起卖了。
  又有人库中屯粮虽说没有被扣,但因着急出城,还是主动或私下寻了其余商户,或直接找上城西大营,将粮谷兑成金银,携带细软逃命去了。
  ***
  城中这样动静,赵明枝又如何会不知。
  她原还忧心忡忡,只怕民心一乱,秩序也要跟着大乱,不想没过多久就先后得知城门扣了无数车队,其中以粮食为主,而一干粮商心生不满,联袂去往京都府衙要“公道”未果,引来无数围观时,城西大营外竟是捉押了一群同样上门讨要“公道”的粮商。
  当天夜晚吕贤章进宫回报,脸上愁容未消,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粮商敢围上门来,除却仗着此时京中再不能多一点乱象,想要留作拿捏,也有想等蔡州消息的意思。”
  “譬如那昌隆粮行,背后不仅站着田国舅,其人外甥女也是杨中丞堂弟的儿媳……”他点数了几家规模较大粮行,果然后头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两府奢遮,“各家都有份在里头,一旦蔡州得了信,必定会使人来做过问,难免掣肘。”
  “只奢遮的银钱要紧,百姓的命就不要紧了?”赵明枝问道,“眼下京城景况,若是由着这干人等胡作非为,一城人都要被饿死。”
  她语气跟平常说话并无什么不同,可莫名就有一种冷淡在里面。
  吕贤章不愿被赵明枝误解,连忙解释道:“百姓与奢遮自无不同,只到底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四处都要人做事,除却要防备百姓离心,一样要小心两府离心。”
  他半低下头,忍了又忍,还是抬起眼来,道:“中原已乱,狄人深入腹地,两府虽远在蔡州,可不管粮秣、辎重、役夫、兵卒,乃至天下运行,俱要上下官吏一并同心——殿下,此时再如何,也要多做忍耐才是……”
  又道:“微臣所言自是不中听,只忍一时风平浪静,一旦冲动坏了平衡,却怕后续难做收拾。”
  赵明枝便问道:“依你所言做了忍耐,城中手尾又如何收拾?难道只要忍下去,粮食自己就会跑出来?”
  吕贤章道:“自然不是,当要先行劝诫,再由京都府衙出面督促,叫粮商退让一步,把价钱压低若干,将来再做减免商税……”
  赵明枝拧眉看他。
  吕贤章声音扬得高了两分,又道:“商者逐利自然无可厚非,可要是衙门一而再而三做足了姿态,那等粮商还不懂当如何进退,届时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用忧心南面来信,彼时再择一二挑事者来做杀鸡儆猴……”
  他唯恐面前这一位公主不明白自己心思,解释得不可谓不清楚。
  然而赵明枝却是微微蹙眉。
  粮价如此,城中情形早已如箭在弦上,哪里还能等衙门一而再再而三做什么姿态。
  她沉吟几息,抬头道:“京都府衙行事,我身无官职,更无差遣,自然不便插手,只有一句话想问吕官人——今日午间城中乱象,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才得以平歇?”
  吕贤章竟有一时沉默,片刻后才老实道:“今日事发突然,城中各处巡铺并州衙人手不足,最后另借了城防军之力才将局势压住。”
  赵明枝轻声道:“衙门已然如此退让,今次定的粮价也多为粮商考虑,我也另做承诺,甚至自出产业作为酬谢,却照旧没几个人肯应,若是再为拖延,其余事情倒不打紧,只是叫城中百姓、城外流民又当如何作想?”
  “要是城中不平再起,所涉范围更广,今日都难控制,明日又当如何?”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蔡州远在千里,要是城中失控,能否做得半点帮助?”
  吕贤章双手在袖中捏成拳头,顿了顿,半晌才道:“微臣又如何不知……”
  他再抬起头时声音莫名有些发哑,道:“殿下所虑是为正理,只是朝中权衡二字避无可避,若不能为长久计,虽能维持一时,等究其根源,其实早埋隐患。”
  “臣自是不惜名节,可其余同衙僚属难道也能如此?各家粮商多在京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上下官吏、衙役、巡兵,都有其枝脉在,遇得亲旧,谁人愿意出来做那辣手事?”
  “人心畏难,人人都怕一旦蔡州来了回信,迟早将今日做法推倒再来,高位者不惧,低位者却会被清算。”
  “如此一来,上无可用之臣,下无听令之卒,城中更无人手……”
  吕贤章郑重劝道:“臣非为粮商说话,但如今正当忍时……”
  第160章 奔波
  吕贤章沙着嗓子,听得身后动静,余光瞥见一名宫人从殿外而来,便做一顿。
  那宫人看到此处还在面见,也不敢多做言语,只叫了一声“殿下”。
  赵明枝问道:“什么事?”
  又道:“不必避让吕参政,直说便是。”
  吕贤章闻言眉舒目展,侧身站到一旁。
  那宫人小声道,“外头来人回禀,说是城西大营扣了一批前去闹事的粮商,因怕城中消息乱传,叫宫中担忧,特来通报给殿下知晓。”
  赵明枝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吕贤章已然色变,惊急叫问道:“什么?!”
  他顾不得进退礼仪,立时转头盯着那宫人道:“谁发话扣的?扣了多少人?都是什么身份的?把人放了没有?”
  那宫人道:“说是营中将官扣的,其余情形还待细问——来报信的差人就在外头。”
  等报信的人入了殿,很快就将事情说得清楚。
  “闹事的足有上百人,声势浩大,除却粮铺掌柜、商家,其余尽是雇佣来的流民,还有几波人作势要冲闯城门,因节度早做了吩咐,下头也不想多做纠缠,一并拘了。”
  吕贤章张了张口,好一会才把声音找了回来,向赵明枝道:“殿下,持械乱斗,此为京都府衙所辖,节度怎能越俎代庖……”
  来报信的那一个当即回道:“好叫参政知晓,上峰已是同下头交代过,说是早同参政有过商议,‘城防、治安、流民’几项俱由西军接手,与京都府衙互相补位,万不可轻易懈怠。”
  那人特又小心看了一眼吕贤章,道:“营中也知道京都府衙抽不出手,又因来人冲闯城门,当中多有流民,其实不好算做‘越俎代庖’,当属分内吧?”
  此人伶牙俐齿,最要紧是一个通报小卒,当殿与朝中参政辩驳起来,竟不露怯色。
  吕贤章咬牙道:“此事怎能如此分属!?”
  他转身道:“殿下,臣请召见裴节度当面分说,京中局势复杂,今后万不可纵性为之——若是引起民变,裴雍岂可担其责?!”
  赵明枝看吕贤章嘴角燎泡未消,眼底尽是红血丝,自然晓得此人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心中却是难免无奈。
  大晋建朝数百年,官宦世家、奢遮贵族早将好事占尽。
  她明白对方是为自己着想,也是以大局为重。
  要是拿粮商杀鸡儆猴,由此开始整肃京城各家商户,站在众人背后的强权又如何肯让,今后阳奉阴违便算了,最害怕商人们联手起来在京中使绊子,其余人跟着在南边也倒使绊子。
  尤其赵弘立足未稳,自己也才到京城,正是用人时候,把干活的都得罪了,难道真当个光杆?
  不能说吕贤章这般瞻前顾后是为不对,但赵明枝更晓得利往利来,单以道德做缚,在这人心浮动之际,是全然不够的。
  所谓乱世重典,正为如此。
  她不愿当面驳了吕贤章面子,却更不可能打断裴雍计划,对其即召即来。
  今次她唱的红脸,后者不用只言片语,主动去唱白脸,总不能自恃倚仗,总叫一个人吃亏吧?
  赵明枝先看一眼角落漏刻,道:“已经这个时辰,参政忙碌一日,实在太晚,一传一召也不知要到几时,节度督办城防、流民并治安之事,与京都府衙所辖多有交集,不独今日,将来更有诸多事情待要相商。”
  “‘相忍为国’四字,乃是参政教授于我。”她轻声道,“以参政之才,又为肱骨,自然知进退,更能得相处之道,我便不再啰嗦了。”
  吕贤章被赵明枝温言轻语,先还得了安抚,只是一旦退出殿外后,再做品咂,却是倏地清醒过来,自背后脊骨一路往上,隐隐生出寒凉,便是手脚也有点发僵。
  他方才在殿中反应,全数发于本心,少有矫饰。
  可此时出了殿,被风一吹,原本怒躁之意渐渐消去,神魂归位,终于醒过神来,再想城中境况并宫中、西军所为,哪里还会不知两边目的,一时有些茫然,又有依稀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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