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裴雍并不与之争执,只漫声回道:“原来参政也知赏罚不公,不好叫将士用命。”
虽只简单一句,得他身份,吕贤章却自生联想,忆起裴雍从前戍守凤翔、临洮,多番立功,朝中只有挑剔,少有嘉奖,原还拿几个虚衔打发,后头索性随意挑些毛病出来,用那功过相抵说法敷衍过去。
至于西北用人,更是报十个否八个。
他到底是个真新进,比之两府中那些老于政事的,另有夏州那些从前的“中流砥柱”,还是少了许多层厚颜,更无足够理不直气也壮,顿时就泄了气,不敢再追着这一点不放。
然而这般提议,吕贤章打心眼里不同意,只裴雍提到的宋、彭二人,他俱无了解,即便想要反对都无从话起,过了好一会,才退让道:“虽如此,若依节度说法,此二人既在钱惟伍麾下多年,如何能信?要是他们上下沆瀣一气……”
裴雍只道:“先做交接,再做拆分,舌头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一旦手下分到兵权,以钱惟伍素来行事,不用旁人设法,自己就能把旧人逼开。”
“至于所谓处置——不是可以戴罪立功么?难道朝中只能以功抵过,不能将功赎罪?”
吕贤章问一句,裴雍答一句,句句都回得毫无肝火气,却把前者堵得无路可退,只好又认道:“虽如此,恐怕无人敢为那二将做举荐……”
裴雍微微一笑,看向赵明枝道:“我倒可以为之,却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然而他话音才落,不等赵明枝答话,眼见对面吕贤章面色微变,复又补了一句,道:“不过论及行事之法,举荐之事,杨廷杨中丞当有成算,只是怕人议论,才不好过早请奏罢了,想必等见得事急,便会有所表示,未必有我出声机会。”
吕贤章嘴角一抽,虽然没有再说话,可看那表情,明显是不信居多,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道:“那下官便发急脚替去往朝中,催问结果,再等杨中丞举荐信?”
语气之中,颇有几分讽刺意味。
裴雍没有再接话,只自低眸,去看赵明枝头上简单团的发髻,其中青丝如墨,自带微微光泽。
他不去理会,屋中又安静,反叫吕贤章自觉方才言语中透着心胸狭窄,一时尴尬握拳自立,无话可说起来。
赵明枝思忖片刻,终于抬头道:“未必来得及等朝中书诏,若能寻到宋、彭二人,不如先做说服,使之将禁军收拢起来。”
她既知钱惟伍下场,自然要行在前面,不能事到临头才抱佛脚,否则晚矣。
吕贤章道:“先不说能否寻到,便寻到了,没有诏书在手,空口白牙,对方未必肯做听信。”
赵明枝转头去看身侧裴雍,轻声道:“虽无诏书在手,却有人在,节度……”
本就是主动提议之事,况且她既开口,裴雍又怎会拒绝,只应声道:“全听殿下安排。”
赵明枝道:“有劳节度了,若是二将不敢先信……”
她沉吟片刻,转向吕贤章,问道:“不知我那仪仗此时在何处?”
吕贤章心中隐约有所猜测,虽不赞同,也只能回道:“下官先行赶来接应,殿下仪仗人多物杂,可能还要一二日路程。”
赵明枝便道:“我既在此,请参政也学那钱惟伍行事,大张旗鼓,喧哗公主仪仗速速前来,使一路行人、过客尽知,若有需要,也可使那宋、彭二人来此——想来以我姓名,所说所诺,还能做一二用处。”
吕贤章欲要反对,也知这做法其实可行,只是有些危险,因怕自己左声太多,引来赵明枝不满,抬头看裴雍没有作声,心中生气,却也只好把话也憋了回去。
他老实领了命,又不肯走,在门口等了一等,不见裴雍动作,只好回头道:“节度,还请借一步说话。”
赵明枝知道仪仗所在距此不过两日,已是从袖中药瓶中取了丸药出来,才用茶水送服一丸,听得吕贤章说话,正觉奇怪,身后裴雍已经放了手中铁棍,抬步而出,直走几步,又做转头,低声同她道:“啰嗦这许久,菜都凉了,你莫要着急吃,叫人热了再说。”
语毕,也不停留,跟着出门而去。
第133章 劝说
两人一走,赵明枝独自留在屋内,见那羊汤尚有一点余温,也不愿再做折腾,拿一旁碗盛了几口饭泡汤,正想对付着慢慢吃了,忽听门口处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原是木香两手各提食盒,自门外进来,那脸上还带几分恍惚。
木香本来身材高挑匀称,手长脚长的,又因自来习武,行动间甚是灵活,今日不知怎的,走路时居然同手同脚,木然提那两个食盒,看着魂不守舍的,只会偷眼来看人。
赵明枝见她模样,便道:“今日虽换了身份,先前你说的许多话,我仍旧记在心里——只到得此时,见了此刻场景,你心中却未必还是原来想法。”
又道:“我原说过,今次北上全为自己,反倒节度忠心国是,用心良多……”
木香把食盒提过来,道:“我一个下头打杂的,从前给二当家的办事,他交代什么,我便做什么,而今跟着公主,自然也是公主说什么,就办什么,至于想法——二当家的交代,说屋中吃食冷了,叫我送些热食过来,不要由着殿下省事性子。”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赵明枝脸色,等话说完,竟是伸出手去,虽然双手悬空,可那作势,分明要去接那一碗半凉汤饭。
赵明枝被她那话突兀一转,下意识便把手中碗盏放了,由着木香捧了过去。
而对方接了汤饭,将桌上碗盏收拾一番,又重新布碗布碟,盛饭盛汤,一边陪着赵明枝用饭,口中则是低声道:“我从前待姑娘如何,今日便待殿下如何,二当家的已经说了,叫我今后听凭殿下安排。”
赵明枝听到此言,不免心念一动,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从前说过,若有机会,恨不能亲身上阵杀敌——这话当真出自本心,是也不是?”
木香先做一愣,再做一喜,又做灰心起来,道:“自然当真,只军中向来不收女子,虽有殿下身份,也不能轻易错了规矩……”
赵明枝道:“未必能亲手血刃,但若可做一助力……”
木香忙道:“只要能做半分助力,我便得心满意足。”
又道:“不过是胡乱做愿罢了,若不方便,殿下也不必为难。”
赵明枝只笑一笑,却不再多说。
等饭吃完,自有杂役进来收拾碗盏。
此时天色越黑,转眼就要亥时,门外一队禁军、一队护卫分列而立,犹如井水不犯河水,安静之中,却有一人提着灯笼快步走来。
那门本来半开,赵明枝抬眼望去,很快便把来人看得清楚——是去而复返的吕贤章。
他似乎颇有心事,得了里头木香应声,迈步而入,先对赵明枝行了一礼,又踟蹰几息,复才问道:“微臣方才在外稍待,同那裴雍言谈片刻,此人油盐不进,嘴巴实在死紧,甚是难缠,只好厚颜来问一句——不晓得殿下如何游说,又舍了什么,才叫他同意领兵前来?”
赵明枝颇有些意外,道:“却不知参政为何有此发问?”
吕贤章双手垂下,不由自主握成拳头,上前一步,把那声音放低,悲声道:“殿下何必瞒我?若无好处,那裴雍岂能做出如此让步?”
赵明枝便问道:“参政也无分毫好处,为何愿意如此奔走?”
吕贤章皱眉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微臣是为晋人,为国为朝,岂只为那等虚浮之物?”
赵明枝道:“那裴雍一般也为晋人。”
吕贤章难得将头抬起,虽仍不敢直视赵明枝,却做低声道:“我与那裴雍,岂能相提并论……”
又鼓起勇气道:“我从前得殿下恩惠,又感怀殿下为人、品行,在蔡州时自然为朝为国,今次来京城,除却公事,却不能掩饰私心当中报恩之意。”
赵明枝微做一怔。
吕贤章已然又道:“臣今日特做返回,并无他意,不过想做一劝说——殿下固然心怀家国,可若真有意行那以身喂狼饲虎之举,不如再做三思,岂不闻有一句话唤作‘赔了夫人又折兵’?”
“虎狼之类,岂是真能养熟的?金银财富、权势封赏俱为身外虚妄,可以许之,唯殿下是为千金之体,当要最为珍重,万不可轻易自舍。”
赵明枝得他许多话,道:“多谢参政好意,不过眼下蔡州无人无兵,少钱少银,所有东西都同水中月,镜中花——便是我有心,也实在许不出什么好处。”
说完,却又自指脸面,道:“至于所谓‘自舍’,以我此刻相貌,如何能当做好处?”
吕贤章道:“若从前就以此刻相貌将其说动,岂非更显出那裴雍用心不正,所求更甚?”
又道:“况且殿下美貌天下尽知,虽有这一张假皮作为遮挡,其人未必不知,反显道貌岸然。”
他说到此处,还补了一句,道:“微臣此举,其实犹如背后小人,只今日所说之话,异日遇得裴节度,一样能做当面质问,请殿下熟虑之,不要被其哄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