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暮雪因此好一阵没睡着,听见多尔济的声音轻轻响起:“再不要这样冒雪赶来了, 多难受。”
  “我觉得值。”暮雪望着一片黑暗,说。
  当时得了消息, 身边人有劝慰的,说人死不能复生, 便是迟上一月,也无可指摘。
  她犹豫过, 最后还是决定动身,只带了赵妈妈、云起、荣儿并几个心腹太监, 匆匆赶路。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些时刻,倘若她缺席了, 或许从此之后就不同。
  瞧见多尔济望见她,什么也不顾似的踏着雪冲过来拥抱她,那一刻暮雪便明白, 为了这一瞬间, 他能记得她十年八年的好。
  再说,整个土谢图汗部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她是如何为了老可汗的葬礼长途跋涉而来。
  夜色深沉,静了良久,终于又听见多尔济的声音, 诚恳无比。
  “暮雪,长生天在上,我的爱与忠诚全然归属于你。”
  “我知道,我很欢喜。”暮雪坐起来,“好啦,我的脚已经暖和了,你过来,别横着睡了,万一我睡觉踢被子,踢着你就不好了。”
  多尔济轻笑一声:“知道了。”
  他起身拿来一个汤婆子,垫在被褥末尾,方才与暮雪并枕睡下。
  “我其实,有点惶恐。”
  “没事,你能做得好的,何况,我陪着你。”
  夜色中,他们两只手交握着,彼此沉沉睡去。
  新的一年,漠北草原迎来了新的主人。
  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依旧期待春日。虽然老可汗逝世,但五畜礼还是要办的,祈求长生天保佑牲畜兴旺、水草丰美、部落繁荣。主持祭祀者,是新汗王与公主。
  今日无雪,难得出了太阳,一片灿烂日光洒在广袤的草原上。远处的三神山,静静地俯视着这片世代游牧的土地。
  暮雪换上喀尔喀汗妃该穿着的礼服,出帐时借着日光,望见远处的山峦,有些许不知名的感慨。有传说,成吉思汗就是葬在那片山峦之中。老土谢图汗在停灵期满后,亦会葬在那里。
  论理,等到她百年之后,也会长眠在这片山峦。
  风景是很好很好的,只是离家过于远了一点。大约没什么故乡人会跑到这地方来在墓前倒一杯酒。
  她轻轻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维抛之脑后。反正已经长眠了,也无所谓,重要的还是身前事。
  定一定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祭坛。
  祭坛侧已经站着不少王公台吉,见着她来,纷纷垂下头让路。
  人群尽头处,祭坛前,多尔济已经站在那里,手背在身后,微微出神,听见动静,回眸,瞧见是她,唇角浅浅上扬。
  在日光中,他向她伸手。
  暮雪握住他的手,两人在祭坛前并肩而立。
  恢弘的乐声响起,祷祝人吟唱一段古老的祈福词,而后有侍从奉上装有酥油与鲜奶混合的银碗,请新可汗与公主为五畜赐福。
  礼典有条不紊进行,一切都很顺利,并无意外,观礼的众人神情也轻松下来。看来长生天保佑着新的一年牲畜兴旺、水草丰美。
  人群之中,郡王阿海倒是神色寥寥,把手环抱着,沉默看着这一切。
  以他的年纪,看多尔济与暮雪就像看两个孩子,也不知这一对年轻人会把草原引向何方。
  他的阿爸,临终前对他的嘱咐,是要好好辅佐新一代汗王。这样的话,阿海不是第一次听,当时兄长在世,阿爸就总提起,你要好好辅佐兄长。
  总是这样的,他似乎生下来就是为辅佐别人,是第二号人物。阿海在那一瞬明白了,之前老土谢图汗偶尔隐晦地暗示他也许能够兄终弟及的意思,不过是把他作为一匹狼,督促多尔济这匹幼狼成长得更快。
  阿海轻轻一哂,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有一位名叫乌讷楚的台吉悄无声息站到了他身旁:“郡王似乎不大高兴。”
  阿海皱一皱眉,冷冷道:“我阿爸死了,该高兴?”
  那人被这话噎了一下,讪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郡王,咱们也是老兄弟了,你这受了气,总不能找我出啊。”
  乌讷楚瞥了瞥人群当中的新汗王夫妇,轻声道:“我也觉得,太年轻了些。”
  这话倒是合了他意,阿海没有说话,默不作声。
  乌讷楚拍拍他的肩膀:“是我刚刚说话没分寸,惹郡王生气了,等会儿我请你喝一杯,权当赔罪。小弟好好陪您聊一聊。”
  五畜礼结束,阿海心中正烦闷,索性去和乌讷楚吃酒。
  帐篷内,酒肉早已经备好。侍女跪着替两人倒酒,是新酿的马奶酒,味道醇厚。
  “行了,把酒放在这,你们都下去吧。”乌讷楚挥了挥手,把人赶下去。
  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说话也就轻松些。
  阿海以一个很放松的姿势跪坐在毡毯上,仰头吃下一碗酒“还是这样痛快。那个公主带来的什么椅子,现在草原上也时兴起来,我坐着硬邦邦的,就是不舒服。”
  “是啊。”乌讷楚道,“到底是清廷来的公主,弄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可偏偏敦多布多尔济还那么偏爱她,我看没几年,这枕边风吹着吹着,咱们土谢图汗部也就成了土默特部了。”
  阿海闻言,端着马奶酒的手微微一停,并不言语,只是把碗中酒喝得一干二净,喉咙里火辣辣的。
  乌讷楚瞧着他的脸色,继续说:“其实
  椿日
  啊,在我和很多老人的心里,这个汗位,该有更好的人选。草原上的规矩,我们从来是有德者居之,又不是他们汉人学些什么立嫡立长,就是他们满人也原本不信那一套啊。这两年倒是脸一抹装起来了。”
  阿海斜眼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为郡王感到委屈啊,你的资历,你的勇猛,放在从前这可汗的位置还用得着说吗?如今敦多布多尔济不就仗着他那个清廷老婆。”
  阿海冷笑一声:“你不老实啊,这时候跟我说这些。是真的为我打抱不平?”
  他忽然把手猛的在矮桌上一拍,熊一样的力气,“噔”的一声连桌上的酒壶都颤了颤,倾倒出些许马奶酒来。
  “老实交代,你到底说这些话是干什么?有谁指使你?”
  乌讷楚把心一横:“我看什么?我只不过和一些人一样,看不惯咱们部落一点点的变成清廷的走狗。实话跟你说吧,准噶尔汗国和咱们联络了。他劝我们放下前嫌重新联手,咱们草原人还是一家。”
  “你跟他们有联系?疯了吧,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阿海把酒碗往桌上一顿。
  乌讷楚不以为然地笑了:“郡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我记得您年轻时可是敢单枪匹马冲进敌人堆里的英雄。再说了,咱们从前又不是没有跟他们合作过,从前的卫拉特蒙古是草原上唯一的太阳,什么时候要听其他外族的人来指手画脚?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咱们往日的荣光。”
  这话,确实令阿海有一点点心动。在他年轻的时候是跟着老土谢图汗见识过称雄草原的风采的,不像敦多布多尔济这个小子,除去还算安稳的童年之外,之后所体会的就是跟落水狗一样被人撵来撵去,直到最后臣服清廷,借人之势重回故地。
  可是……阿海跟着八旗兵打过仗,他们的实力不可小觑,无论是皇帝本人的勇气,运送军粮的到位,亦或者是拿出来的火器。贸然触怒他们,稍不留神就会落到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件事牵扯的众多。我得好好想想。你也不许随便跟别人说。”阿海沉着脸道。
  乌讷楚脸上有笑意:“当然应该如此。你若是下定决心,我必定全力支持你。”
  他又说:“那公主匆匆赶来,身边也没多少侍卫,不过是几个官吏。其实倒可以借刀杀人,下个什么药让公主病重,最好身故,那么皇帝肯定先治敦多布多尔济的罪。咱们再从中作梗,或者让他也死了,一定激起民愤,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海爬起来,仰头又吃了半壶马奶酒,不置可否,径直走出帐篷,进到夜色中去。
  上弦月,藏在一堆箱子与草料夹缝的侍女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贵人发觉她在这儿。
  如何会这么倒霉呢,不过是想来添点酒而已,偏偏听见了这要命的事。
  一直到确认无人注意,她方才溜走了。回到侍女们的帐篷,把被子将自己牢牢蒙住。
  “长生天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想要公主死,还想要挑起战争。
  侍女浑身颤抖起来,公主……公主从前在草原上时,她也曾受过恩惠的。不提去蹭饭的事,有次她额吉生病,没钱抓药,她哭得嗓子都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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