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应忻轻笑了一声,怎么了?那不是你爸吗,亲女儿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宋珂搁在桌面上的手也开始发抖,剧烈的颤抖惊动了杯子里的茶水,她慌乱地抽出纸巾想要擦水,却忽然被应忻攥住了手腕。
应忻的脸冷下来,再也没有了半点虚假的笑意,我说宋文进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我和闻确的事被捅出去的那天。
我不知道,宋珂抖得要命,我爸是正常拔管,医生同意了的
你不知道?应忻的声音冷得可怕,你签的字你不知道。怎么?那天是黄道吉日?老头子坚持好几年了,马上有特效药了,你把管拔了。
那可是你亲爸啊,宋珂,你心怎么就这么狠?
宋珂像是突然被击中了一般,溃败地跌坐下来,眼泪拼了命地涌出来,嘴里念叨着,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应忻甩给她一张银行卡,这里面的钱足够你还债了。
宋珂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惶惑地看向应忻,身体依然颤抖着,给我吗?
应忻的手指抵住银行卡,以防宋珂突然把银行卡抽走。
钱不是白拿的,拿了我的钱,就得告诉我真相。
宋珂流着泪摇头,我真的不能说,我也拿了他的钱。
我知道你拿了他的钱,应忻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你用我的钱,先把债主的还了,然后把钱也还给那个人。
宋珂依旧摇头,如果我说了,他就会把我拔了我爸的管告诉警察我不能说。
应忻轻笑一声,他告诉警察什么?你又没犯法,顶多是道德败坏。
宋珂显然是忽略了后半句,重燃了希望,真的不算犯法?
应忻耸了耸肩,医院既然给你了拔管的权利,怎么选择都是合法的。
我知道,你和你爸的关系其实很好,你不舍得主动拔管的,应忻直视着宋珂,告诉我,谁指使你的这么做的?
李晴朝,宋珂眼见那人再也没有她犯法的把柄,爽快地供出了人,不是他来跟我交易的,但是我知道是他。
应忻心想果然是他,又细细询问道,为什么知道是他?
因为他的要求很细,要在闻确赶到的前几个小时拔管,然后立刻送到火葬场,立刻通知闻确,还要让闻确只能看到火化后的人,还要说他规定的话,所有的规矩,都是围绕着闻确提起的。宋珂恢复了镇静,我总听我爸提起当年的事,所有细节我都知道,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李晴朝。
茶馆里并不安静,满满登登的几桌人,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各种大事小情。
北方的茶馆不似南方,没有台子,也没有吹拉弹唱,只有几个音响,小声地循环着几首轻音乐。
这种环境下,人声就显得格外嘈杂。
李晴朝做的?应忻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之前不也是宋文进的徒弟吗?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死手。
宋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举着茶匙的手尴尬地落在半空,半天都没有再说话。
应忻看着眼前那张一会儿蓝一会儿绿的脸,心里恍然漫过一阵巨大的悲哀。
哦。
他刚还在怀疑,从小带大的学生,怎么就舍得让自己的师父,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死,却忘记了下令拔管的亲生女儿就坐在自己对面。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见过足够多的恶人。
譬如大学时表面和善的同学,为了争入党和保研名额,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举报他。
譬如读研时课题组内明争暗斗的同门,不知道给导师吃了什么迷魂药,把他熬了无数个通宵写完的sci论文的一作,改成了同门的名字。
譬如留学时被各种国家各色皮肤的人歧视,甚至自己的同胞,也会因为他的经济条件而歧视他。
从前他以为自己见多识广,遇见各路货色都不会再慌张。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人性的恶甚至不能用他所以为的伦理俗常来解释,善恶到头,不是报应,而是更下三滥的恶。
应忻双手交叉抵住下巴,从前印象中的、刚刚又听说的,还有其间他隐约猜测的,李晴朝的种种所作所为此刻都历历在目。
寒意刺穿应忻的后背,冷汗爬满他的脊背。
整整十年。
李晴朝从来没有忘记闻确,也从没放弃害他。
即使是闻确已经被他害到这步田地,从跟他齐头并进的那个天之骄子,变成如今已经和他判若云泥的蝼蚁。
李晴朝还不甘心,还不甘愿吗?
你打算怎么办?宋珂顿了一下,然后轻笑一声,不对、我应该问你的是,你能怎么办?
什么意思?
宋珂没有回答他,而是拿起手机,鼓捣了几下递给应忻。
应忻有些不明就里地接过手机,只见上面赫然显示着李晴朝的百度百科。
配图是李晴朝在冬奥夺冠后,身披国旗的那一幕。
看着这张图片,应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仍然忍着恶心继续往下看。
宋珂伸手翻了几下,直接翻到李晴朝的个人经历那一栏,指甲在那里轻轻敲了几下,低声说,看见了吗?
成长在一个父母皆为国家公职人员的家庭,受家庭严谨认真氛围的熏陶,自幼便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自律与坚韧应忻越读越恶心,干脆直接把手机撂在了桌子上,放屁呢这儿?
让你看的是第一句,你以为当年那事怎么只有闻确有责任,李晴朝屁事没有,还能好端端到现在?
他父母做的?应忻问。
我不多说了,你想知道可以自己查,宋珂忽然想起刚才应忻说的话,轻笑了几声,看你是个正经人,没想到还骂人啊。
我已经够正经的了,应忻摘下眼镜,用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不然就你们干的这些狗事,换别人,早就骂你们几百遍了。
宋珂显然并没有为应忻的话而感到些许愧疚,她爽朗地笑笑,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思考的,你站在闻确的角度上,觉得我和李晴朝都是坏人。但是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上看,也许我还算是个勇敢的人,如果我不签字拔管,李晴朝难道就会善罢甘休吗,不过是换一个人去做罢了。我做,还能解我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应忻打断了她,在他心里,宋珂和李晴朝都算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说什么都是在脱罪,他把自己的手机翻过来,关上了录音键,我跟你话不投机半句多。
宋珂嘴角一勾,我倒是很欣赏你,对闻确的事这么上心,如果我出事了,我家那个死鬼肯定不会这么帮我的。
应忻本来已经站起了身,听见宋珂这句话,忽然又顿住了。
他转过头问宋珂,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宋珂有些无措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说的话也变得磕磕巴巴,我我看他老实,你知道的我怕那种太有主见的,会很大男子主义。
你说你勇敢,应忻忽然笑了,你们的勇敢,就是把自己的亲爸亲师父弄死,却连真正的幸福都不敢追求。
他低头扫到无名指的对戒,那一刻,阳光穿透茶馆满布灰尘的玻璃,照在嵌在戒面里的钻石上。
你说你欣赏我,莫不如说你欣赏真正的勇敢,应忻不再看宋珂,他知道宋珂也许永远不会理解他的话,真正的勇敢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为所欲为,而是能甘愿献出自己,也去追寻自己早就拥有的东西。
说完,应忻就转身离开了,只留宋珂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走出茶馆时,还没到闻确下课的时间。
应忻捏着手机站在路边,红透的脸一直蔓延到胸口,只感狂跳的心脏久久难以平复。
他从未对人说过那样的话。
任何强烈地表达感情的,无论对谁,只要是和感情有关的话,除了闻确,他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从前是没人教,应瑾岚从不对他说这种话,甚至在他从学校学来,要感念父母恩情时,应瑾岚也只是告诉他,这是她作为母亲,天经地义的义务,叫应忻不要再说这种话。
她当然也从不会对应忻表达什么感情,什么诸如我爱你这种话更如天方夜谭。
他开始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就好像人有了浓烈的情感,就要昭告着所有人,这人上了一条不归路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