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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而这世上能有几个像他一样的寒门贵子,出类拔萃到这个地步。
  绝大多数的贵子,都仰仗父母栽培,全家几代人奋力托举,如此这样,还得再有一些持之以恒的韧劲和遗传来的高智商。
  而能培养出这样的孩子的家庭,一般也绝非等闲之辈,最赖,也是父母双方都有文化的职工家庭。
  他上哪里找,第二个和他一样身世不明,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
  大一刚开学的时候,班长给每个人都发了张表格,填写个人信息和一些家庭信息。
  在填到父母信息那一栏时,他几次下笔,几次都填不出来。
  父亲信息全无,母亲也没什么能填的。
  他索性不填,只写父亲去世,母亲无业。
  上交表格的时候,尽管他努力不去注意,却仍察觉到了班长脸上一闪而过的耻笑。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和高中一样,他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绝开来。
  对别人来说,他是异类,是孤僻的自闭分子。
  对他来说,别人是细菌,是会让他生病的东西。
  北京没有出现第二个闻确,没人再无视别人的目光和他做朋友,也没人再听他的心里话了。
  于是他在学校的文创店,斥巨资买了一个日记本,把想说却没人说的话写下来。
  想到什么写什么,有什么说什么。
  他对这个日记唯一的要求就是,绝对真实。
  不可以对日记说谎。
  因为只要有一次试图美化日记的先河,就会长久地陷入欺骗自己的坏习惯里。
  于是那日记像祥林嫂写的,满篇都是牢骚和委屈。
  应忻偶尔会翻回去看看,那些有些幼稚却都是肺腑之言的话,他如今都当成笑话看。
  如今他手里这本,早已不是十年的那本了。
  牛皮纸封皮的手账本,是相隔十年后,他再一次看到闻确的那天,在工大文创店买的。
  那天学校突然召集会议,他在和一群同事去会议室开会的路上,看见了那张让他日思夜想的脸。
  是时候换一本新日记了,他想。
  于是就有了现在他手上这本,几乎每一页都写满闻确名字的日记本。
  这是应忻最喜欢的一本日记,抱怨和牢骚最少,每一个字都写满了胜券在握和势在必得。
  应忻要了杯咖啡,把日记翻到第一页,饶有兴致地读起来。
  11月10日
  今天何故跟我说,闻确现在在市少年宫当滑冰教练。起初我还不信,直到他给我看照片,说闻确在教他女儿滑冰。
  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眼,我几乎不敢相信。
  他不是和我一样大吗,为什么这个年纪就有这么多白头发?为什么身上的衣服这么破?为什么人看起来这么憔悴?
  当年不是说要去进国家队,成为更优秀,更出名的运动员的吗?
  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呢?
  失望吗?怜悯吗?不可置信吗?
  不。
  这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想着,如果有一天再见到他,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这样优秀的人,也许十年之后,我和他经是云泥之别了。
  是不是老天看我可怜,想遂了我的愿。
  给我一个风光不再的闻确。
  天时地利人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只能趁人之危。
  身边的人还在熟睡,应忻把日记又翻了一页。
  11月12日
  云禾要举办全市的滑冰比赛,学校似乎很重视这次比赛,要组建校滑冰队。
  滑冰队应该是要招募教练,我截胡了这个招聘信息,告诉宣传部的老师,已经找到了教练。
  我去找了少年宫的负责人,谎称我是工大体育部的老师,那人答应得很干脆,她应该也知道,对于闻确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好机会。
  我的鱼要上勾了。
  11月26日
  我看见他了。
  应忻一页一页翻过去,他看见曾经满怀着期待和渴望的自己,是如何把这些计谋一笔笔写在这里。
  如果能以第三视角回到写下这些字的瞬间,他一定能够看到,自己当时嘴脸有多么可怖、多么自私。
  他当然知道,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让另一人始终活在欺骗当中,确实不道德。
  但他实在太想要一个家了。
  他没有办法。
  闻确在他身边总是睡得很熟很熟,至少不会害怕月亮,也很少腿疼。
  他想擅作主张为闻确决定,和他生活在一起会更幸福,两个人报团取暖,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好。
  此时飞机已经飞了数个小时,舷窗外夜色如墨,不见半点光亮,机舱内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沉睡在这浓浓夜色里。
  应忻放下日记本,拉起毯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躺下来,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脉搏跳动的声音。
  像是回到小时候秋游的前一天,准备好第二天的食物,收拾好书包,然后激动到彻夜难眠的样子。
  只是还没躺几秒钟,身下忽然像是失去了支撑,重重地往下掉。
  彼时机舱广播骤然响起,女士们,先生们,受航路气流影响,我们的飞机正在颠簸,请您尽快就就座
  尽管广播里的机组人员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极力不给乘客造成恐慌。
  可是飞机颠得实在太严重了,磕磕绊绊的广播夹杂着乘客的尖叫声,整个机舱一时间乱作一团。
  不知道谁家的小孩瞬间大哭起来,哭的、喊的、叫的,大人、小孩,至此全都无法克制地宣泄着。
  闻确!生死关头,应忻毫不犹豫地解开身上的安全带,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着闻确的方向扑去。
  远处的空姐见状立刻高声制止:先生!先生您不能站起!
  又一下剧烈的颠簸,这一次,比此前任何一次都剧烈。
  应忻右手紧紧抓住把手,却在剧烈颠簸中被甩开了手,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而这期间,飞机仍在一刻不停地颠簸。而起伏的剧烈程度,足以把一个成年人像颠勺那样颠起来。
  应忻的头磕在前面座位的边角处,撞得他双眼直冒金星,半天都没有抬起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应忻回过头去,是一只有力,却异常颤抖的手,正拉着他的一侧一角,死死不放。
  而此刻,他的身体还保持着被颠簸甩飞,匍匐在地上的姿势。
  头拧过去看到那只死死拽住他的手,正在拼命地发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却还是拽住了他,不让他再被甩飞。
  应忻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却又无法在那个角度看见闻确的脸,只能用力把自己撑起来,勉强坐起来。
  彼时飞机已经不再像刚才颠簸得那样剧烈,应忻控制好平衡,不顾空姐的劝阻,缓慢地爬到了闻确的座位前。
  尽管刚才已经有了准备,但是见到闻确的那一刻,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肝一颤。
  闻确一只手垂在刚才拉住他的地方上,另一只子深深埋在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地努力给自己顺气。
  他整个人瘫在座位上,目光涣散,嘴巴大张大合地换气,却好像抽不进去什么空气。
  你怎么了?应忻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整个人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去摸闻确的手,想安抚他,是不是吓着了?
  却发现闻确整个人都是软的,抖的,抓住他的那一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边大口喘着气,边用断断续续地气声说,别离开我求你了别离开我。
  没事啊,没事,我在呢,不怕应忻抱紧闻确,怀里的人蜷成一团,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
  彼时整个机舱的人全都朝他们看过来,待到颠m簸不那么剧烈后,空姐也跑了过来。
  先生,您需要急救吗?空姐询问道。
  不等闻确回应,应忻抢先应下来,尽力镇定的语气听起来还是走调,需要!需要!麻烦您帮忙找个医生来行吗?
  空姐立刻回去广播,急寻医生。
  几分钟后,空姐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应该就是空姐找到的医生。
  机舱里的人一路目送,又纷纷看向闻确。
  应忻像抱小孩一样,把闻确的抱在怀里,闻确的头被扣在他胸口,以防别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怎么了这是?
  应忻松开闻确,闻确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医生一看便说,不能让他就这么喘啊!然后随手拿起一个塑料袋套在闻确头上。
  塑料袋一下鼓起来,一下瘪下去。
  医生问应忻,他是有焦虑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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