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闻确拉住他,不用麻烦。
雪松味从卧室蔓延到整个屋子,闻确的确不太喜欢,但是他并不愿意麻烦应忻,而且,他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答应应忻和他回家,又收拾自己的行李大费周章地来到这里,说实话,他都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
只是当时在楼道里,那大颗大颗落下的眼泪,紧紧攥着的手,不容分说的语气,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又或者是,一顿亲手做的晚饭的诱惑力实在太大。
总之,他现在坐在云禾市中心几百平大平层的沙发上,右手边落地窗外,整座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无数高楼灯火明灭,烟火万家,左边厨房里传来起锅烧油的声音,葱蒜爆香的味道从半开放式的厨房毫无遮掩地传来。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已经是七年前了。
那时他父母还尚在,每天晚上天快黑的时候,郑云总是要敲敲他的卧室门,紧接着门外就会传来响亮的一声大儿子,晚上吃点啥?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被困在自己的坎儿里,回应郑云的,通常只有一声冷冷的我不吃。
有时郑云会试探性的再问问,那回应她的还会有一声暴怒。
人总是不知足。
如今七年过去,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只是傍晚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敲响他的房门了。
此后的每一个傍晚,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着楼上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声,邻居们觥筹交错的笑声,他才醒悟曾经那些从未被察觉到的幸福,早就变得遥不可及。
哗啦!
厨房里又传来一阵下菜入油锅的声音,蔬菜的清香混杂着油烟的浓香瞬间炸开,闻确应声偏过头去看。
厨房里的男人白色衬衫扎在裤腰里,勾勒出一个清瘦的背影。袖子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在全屋冷白色的灯光下,像是湿地栖息的白鹭,白色的翅膀和羽毛。
可是与如此俊美的背影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应忻身上皱巴巴的衣裤,上面还沾着大片泥水和灰尘,格格不入的,像是白鹭羽毛上的污泥。
闻确想起自己给应忻打的那个电话,电话那头颤抖、急促的声音,想起自己从医院回到家时,楼道里那个站都站不稳的身影。
他不知道应忻在他家门口等了多久。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又做了些什么,想了什么。
自己拖着带血的手腕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究竟是庆幸还是难过。
他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应忻,却在回来的路上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能问,也不能开口。
应忻也一样,就这样沉默这一路。
直到现在,除了抽油烟机呼呼地响着、油花噼里啪啦地炸着,偌大的房子再没有一点声音。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有太多太多的隐瞒横亘在他们之间,亟待坦诚。
可是却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抽烟机叮了一声,然后整个屋子重归宁静。
应忻端着菜走出来,哑声说:先吃饭吧。
闻确点点头,站起身来。转头对上了一双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闻确心猛地一缩,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半晌才轻声问:你哭了?
没有。应忻把头扭到另一边,抬头看着天花板,切了洋葱而已。
空气沉默而无声,闻确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边,突然无奈地笑了:应忻,你知道吗,你小时候就这样,一受委屈了就瘪着嘴看天花板,其实眼泪早就淌下来了。
应忻不知道怎么的,也笑了。
他拉开闻确对面的椅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刚炒好的菜冒着热气,雾气从他们之间徐徐升起,让场面看上去勉强不太像审讯现场。
闻确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这个房子的隔音好到静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就久在应忻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闻确突然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应忻听见这句话,气得脑子嗡嗡作响,差不点把桌子掀了。
你就问这破问题?
不然呢?闻确问他,问那些明知故问的,问为什么你在学校主动找我说话,问你为什么在大雪天大半夜把我接回家,问你为什么偷偷往我家里塞钱,问为什么我自杀你那么难过?
闻确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居然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于是他继续说:第一次在工大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这会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没想到命运到底还是让我们纠缠在一起。我能怎么说呢,为了做了这么多,谢谢你老同学,我们的友情还真是坚不可摧啊。我有的时候真想问问,应忻,我十年前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话没说到底,但谁都懂。
应忻想说那年的运动会,拉着他手跑的少年,想说背地替他默默出头的神秘人,想说学校走廊上千言万语的那一眼,想说他少年时最仰慕的那个人,想说这些你都忘了吗?
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两行热泪掉下来,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把菜推到闻确面前,又把筷子塞到闻确手里,然后哽咽着说:先吃饭吧。
闻确拿着筷子,喃喃道:就不能离我远点吗?
像是说给对方,也像是说给自己。
好好好,你先吃饭。对方说。
这顿饭吃得格外漫长,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青椒肉丝裹满了酱汁,被油爆得香气四溢,西红柿鸡蛋汤蛋花打得很漂亮,上面还撒了一小把葱花。
这顿饭没有洋葱。
吃完最后一口饭,闻确拿着碗和筷子径直走向厨房,没一会儿就响起哗哗的洗碗声。
应忻坐在餐厅里,不断地回忆着刚才闻确说的那些话,想起来心里仍然难受,满脑子想的却还是如何把闻确留下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从云禾这个小地方考出去,在北京本硕连读七年,美国求学又三载,成绩始终是班上最亮眼的。
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很笨,怎么越简单的事他越想不明白。
小时候老师讲,楚人有涉江者,剑自舟中坠于水,楚人就马上在舟上做了记号,说我的剑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等到上岸之后,他又回到刻舟的地方寻找,一边找还要一边说,我的剑明明就是从这里掉下的啊,怎么会找不到呢?
小时候他觉得那个楚人好傻,船开走了但是剑不会走啊。
直到今天,当他所以为的心意相通和美好回忆,被对方忘得一干二净,还被反问自己到底为什么念念不忘时,他觉得自己也好像那个可笑的楚人。
站在原地固执地说,明明有过那么美好的过去,怎么就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呢?
其实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不过是因为从始至终,刻舟求剑的都只有他自己。
厨房的水声停下,闻确在水池边抽了张纸,边擦手边朝着应忻走过来。
餐厅的射灯打在应忻的脸上,照出白皙的脸,和通红的眼。
闻确站在离应忻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不能一直哭。闻确声音和刚才相比软了许多,有点低三下四的意思,你这样哭,我就觉得我像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
不是吗?
应忻直勾勾地看着闻确,眼睛里又涌出泪来。
闻确叹了口气,走到应忻身边,又抽了张纸,蹲下给他擦起眼泪来。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我谢谢你的喜欢,但是我们
你活着。应忻打断了他的话,又攥着闻确给他擦眼泪的那只手,把两个人的手都贴在自己的脸上,别的我都不要了,无所谓,我只需要你好好活着就好。
温温热热的液体蹭在闻确的手背,他心里却有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他总觉得他和应忻之间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也许是误会,也或许是别的什么事情。
那个他知他不知的秘密,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他们之间,带给他伤痕,带给他不解。
他总觉得,这么厚重的爱,好像不该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十年后该有的。
可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最后只好反攥住应忻的手:好,我答应你,我活着。
那你还走吗?应忻小心地看向闻确,甚至不敢抬头,他怕好不容易攥紧的手会松开。
嗯。
他看向应忻小心翼翼的眼神,无奈笑笑:在这里太麻烦你了,我答应了你要好好活着,就不会食言。
至少暂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