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关门的瞬间,应忻瞬间失了气焰,几乎是瘫靠在门板上。冰凉坚硬的门板贴在他的没有几两肉的背上,骨骼被压得生疼。办公室楼走廊里穿堂风过,冷得令人发颤。
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脊梁骨是这么、这么的弯曲。
上学的的时候,班上同学都叫他老学究、假清高,那时的他推推脸上厚重的眼镜,并不觉得这是侮辱。
因为他觉得对一个人最好的赞美,就是骂他假清高。
没有人会骂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假清高,也没有人会骂饥不择食的狗假清高。那些自甘堕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永远不会被骂假清高。
只有他这种,这种永远堂堂正正,永远不与恶劣环境同流合污的人,才配得到这样的骂名。
他痛苦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挤出来。
屋内的于绍和张啸天终于从错愕中惊醒,情绪由不解转为极度愤怒,他们破口大骂起来,好像对着应忻刚才所站地地方大骂,他本人就能听到似的。
是的,他听得到的。
什么叫高数还有没有成绩?我靠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老师?他怎么有脸说出来的?
我的成绩?我的高数成绩就是他妈活的年纪!以权谋私的贱人,真是猪狗不如!
刺耳的声音穿透了门板,一字一句都尽数传进应忻的耳朵里。
他那永远熨烫得得体的西装,此刻乱糟糟地覆在身上,好似皮肉分离的褶皱。仿佛这身黑色西装也不愿贴近他,他低下头,朦朦胧胧中身上还是那个鹅黄色的旧毛衣,被磨得挂满了毛球,关节处蹭得黝黑发亮,肮脏又邋遢。
想到这,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应忻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身体不住地撞在墙角和楼梯栏杆上。
走廊里顿时发出哐啷哐啷的乱响,引得过路的老师和学生频频回头。
他狂奔到楼下,来不及跑远,就在办公楼门口扶着身旁的门柱,不住地干呕起来。
眉头拧成一团死结,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胃,冷汗止不住地从额头上滑落,浸湿了他的发梢。
直到一阵大风吹过,身上的冷汗激得他猛地一颤,彼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离开得如此狼狈,大衣外套还落在刘奔的座位上。
自以为流露出的绝对威严,其实不过是破绽百出。
他的心脏此刻被拉扯成两半,一半告诉他不许弯掉的自己的脊梁,不许枉为人师,另一半同时也在他心里打鼓,告诉他自己,他有多想帮帮闻确无论是用多么卑劣的方法。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后松开一直撑在门柱上的手,捂着腹部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去。
闻确在家度过了出奇平静的两天。
工大的负责人并没有记得通知老板娘,老板娘也不知道闻确被炒了,还以为他还过着大学老师闲云野鹤的生活,再也没有打扰他。
他这两天都没有下楼,王老板也没机会叨叨他。
爸妈走后,他的人际网极为简单。闻确常常想,要是有一天自己被谋杀了,警方分析线索的时候,黑板上估计只用挂三四张照片,一天就能把他从生到死分析得明明白白。
除了这些人,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人惦记着他。就算他从此消失,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
那为什么不就此消失呢?他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
肾上腺激素飙升,血流轰地冲向脑子,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了郑云和闻风行站在一片光亮里,而自己周身都是黑色,他们坐在和家里一样的餐桌前朝他招手,说儿子,快回来呀,快回来呀。
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幻象骤然消散,闻确被这刺耳的手机铃声拉回现实,纵使留恋那世外人间,却还是回过神来,拿起了手机。
手机上并不是一串号码,那里标注着这部手机通讯里唯一的联系人。
闻确右滑接听键,打开免提,把手机搁在桌上。
闻确。手机里的人温柔地唤他,你的事,我听说了。
嗯。闻确躺到桌边的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现在已经基本解决了,学校大概几天后就会通知你继续回来上班。
我过得很惨吧。
闻确好像根本没听到应忻说什么一样,自顾自地说着。
对面的人闻言一顿,声音即刻慌张起来:怎么突然这么说。
其实我真的挺感谢楼姐给我介绍的这个工作,虽然和在少年宫里教小孩儿没什么区别,但是终究是不一样的。闻确依然不管对方说什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意味着我能重新站到赛场上,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比赛,哪怕只是以一个教练的身份。至少,能让我感觉到,从前的那个我,还没有彻底死掉。
闻确
但是这个机会现在也没了,我和短道速滑,再也不会有关系了
有关系!有关系!察觉到闻确的状态太不对劲,应忻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对着手机大喊,企图唤醒他,你可以回来继续当教练了!
你那天说得对,散尽的残阳,会在地球另一边升起。那你说如此失败的我,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往生?
闻确!应忻冲上自己那辆宝马,用最快的速度发动车,你清醒一点,别做傻事!
一个有爸爸,有妈妈,有短道速滑,有梦想和未来的世界
电话那头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不论应忻怎么喊,都再也没有回应。
应忻把油门踩到底,心脏几乎快跳出来,脑子轰轰地响。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的瞬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好的或坏的,庆幸的,或绝望的。
他不敢细想,却又控制不住地乱想以至于车快偏到隔离带上了都没有察觉。
后面和右侧的车同时疯狂地按着喇叭,右侧的女司机甚至摇下了窗户,朝着他大喊注意安全。
应忻回过神来地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左侧轮胎蹭过隔离带,应忻如梦初醒地松开油门,猛地朝右打轮,勉勉强强地避免了一场车祸。
后面的车超过去,还不忘打开车窗留下一句不要命了?
冷汗顺着脖颈滑落到衣领里,他也分不清冷汗为谁而流。
闻确!老旧的防盗门被砸得乒乓乱响,应忻拍门的手红得快渗出血来也没有停下,开门!
没人回答。
彼时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全在路上,应忻打了所有能打的电话,用尽了砸门,踹门的力气,却还是没人回答。
他放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那发抖的手腕。
恍惚间,过去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十年前,也是这么冷的一个冬天,闻确救下了他,而现在,他只能对着眼前的门束手无策,等着一切发生,或好或坏。
那是很冷很冷的一天。
前一天白天下了大雪,傍晚气温又忽而转暖,直到夜里气温再次骤降,白天的雪化成雪水,在马路上冻成糖葫芦般的冰面。
云禾是山地地势,去一中的路上,所有学生都要爬一个不算缓的坡。
看着被冰覆满的大坡,应忻无奈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换成推着车慢慢往上走。
如果你但凡有点常识,都该知道咱云禾骑不了自行车,尤其是这大雪天。
呼呼刮过的北风里忽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应忻猛然转头,对上了一张正笑得阳关灿烂的脸。
闻确拍拍他那辆已经锈迹斑斑的老自行车,有些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老骑个自行车上学啊?
啊应忻忽然被问到,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我家离得远、
闻确被这呆愣愣的解释逗笑了,远你就坐公交啊,那不更快更省事儿?
对方不说话了。
老旧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着,闻确朝响声看过去,像小孩子犯了错误会害怕地搓着手指。应忻在一下一下地拖着自行车吱吱呀呀的,是生了锈的链条。
应忻从前也是坐公交车的。
云禾的孩子都坐公交上学。
到云禾一中的14路车站,所有坐公交的孩子都会在这站下,直达或者转车。所以每天早上,在那辆只有自己人14路车上,大家总喜欢做一些很有青春激情的事情。
比如一起玩各种游戏、讨论明星电影等等。
应忻不懂这些,他没看过电视,更没看过电影,他们说的那些游戏,对他来说,也是无比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