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自从被谢辞接过来,钱芳已经十天没有走出过房间了。
窗帘没拉开,屋内昏暗得像村口的地窖。她呆呆地蜷在床脚,没怎么动过,比酱缸里的酸菜还腐朽。白色床单的褶皱都很少。她一动不敢动,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连呼吸都很轻。
她总以为自己是儿子的庇护所,而当李立走后,她才发现,年幼的儿子才是她的铠甲。李立所有的坏脾气,不过都是为了保护她而被迫长出的一层刺而已。
林湛从桌面拿起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递了过去:我说过,如果您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钱芳没接,身体往里挪了挪,视线落在矿泉水的二维码上,欲言又止的:...水要钱。
免费的。林湛牵起她的手,把水塞进她的手里,喝吧。
钱芳迟疑地,将瓶口抵在干裂的唇边。
房间的空调太热,她不会、也不敢调,只能忍着干燥;电热水壶坏了,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渴了就接点卫生间水龙头里的水喝。此刻,连举瓶子的动作都很僵硬。
林湛注意到了对方的无助和狼狈,站在中央空调控制板前,刚要按下,却忽得顿住。
他扶起钱芳,带她辨认房间里的每一样电子设施,耐心地,强硬地将她拽入新时代。钱芳呆呆地看着林湛,再一次从对方的身上体察到了熟悉的关切。
林医生...为什么?
林湛转身,捏出两三个沉重的文件袋,将一张张油墨打印的a4纸在桌上摊开:伤情鉴定已经出来了,离婚官司并不难打。李威的债务,也会切割清楚,不会波及到您。
...离,离婚?
再次听到这两个字,钱芳依旧瑟缩了一下。
哪怕丈夫给她带来的是暗无天日的泥沼,她依旧无法想象脱离家的女人该如何自处:我还能...去哪呢?
林湛深切地望着她,忽然转身,用力拉开房间的窗帘。
别...
耀眼的光线一瞬间刺痛了钱芳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紧闭眼睛,再张开眼时,落地窗映着远处的海与天,风安静,海浪温柔。
窗外,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狂风骤雨。无边辽阔的天地根本无暇欺辱渺小的人类,人们只会被自己的恐惧画地为牢。
出去吧,不要被困在这间房子里。李立没看够、没玩够的,就拜托您帮他继续走一走,看一看。
林湛不知道钱芳多久才会从这间困住她的牢笼里走出来,但他知道,每个人都走在越狱的路上,或早或晚而已。
从旅馆旋转门出来后,又撞见了一场雪。
冬天将尽,风不再凛冽,雪也柔软。不厚不薄的雪落在台阶上,连踩下的脚印都形状圆满、温柔可爱。
林湛将脸缩在围巾里,右手拎着蛋糕盒,慢慢地走着。暗红色丝带随风扬起,缠在他的手腕,是冰天雪地中的一抹亮色温柔。林湛抬起手,透过透明蛋糕盒望向蛋糕上面隐约露出的几个字。
生日快乐
谢辞偶尔也会落俗,鲜红的四个大字老套极了。可林湛偏喜欢俗气的安稳,被这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心底总是能生出一丝荒凉的暖意。
林湛仰起头,弯起的唇角吻过落雪。融化的一瞬,他好像触碰到了春天。
春天啊。
他弯起了眼睛。
万物发生,东风温暖,连那颗经久忐忑的心也有了期待。
他早就学会不再期盼生日的到来,可今天,他特别想跟谢辞同吃一份蛋糕。
原来,生日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想回家的借口罢了。
林湛迫不及待地伸手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后排落座。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望着飞驰而过的街边霓虹光,出神地盘算着,开春再请几天年假,跟谢辞出去逛逛。
道路颠簸,车内暖意融融,还带着花草的香气,掩盖住了车内潮湿的霉味和汗味,让林湛昏昏欲睡。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石头压着,明明是困倦袭人,可林湛的心脏却极为不舒服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缓慢地用掌根按揉心窝,那股尖利的痛感却越发明显。
林湛想打开车窗透透气,抬眸时,对上后视镜里那双阴鸷的眼,忽得屏住了呼吸。后背冷汗骤然一凉,林湛四指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让自己勉力清醒。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仪表盘的车速,目光又落在车门的锁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跳离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
他极小心地拿出手机,捂着屏幕的光。他的表情平静,似乎对车内的危险毫无察觉,右手大拇指却飞快地在手机上点按着求救信息。可还没等他按下发送键,副驾座下忽然窜出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只手用粗糙的湿布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湛一悸,剧烈挣扎,但力气很快被剥夺。血液在耳膜中砰砰作响,飞驰而过的轿车掠过空气的尖啸声中,带着腐朽气的狞笑从驾驶位传来。
蹲了你这么多天,总算等到了。林、医、生。
那味道越来越浓,甜得发腻,隐隐带着金属气味。
乙醚。
林湛清楚地知道,半分钟后,他将在催眠化学品的作用下失去全部的还手之力。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意识在潮湿刺鼻的气味重渐渐溃散。他看见轿车挣脱繁华的大道,灯光渐渐稀疏,眼前逐渐染上黑晕。他被剥夺了所有,手机、钱包,一件件被丢出窗外。化学催眠和缺氧让林湛的心跳完全失去了节奏,快得像是车内旋转不休的齿轮。
藏在羽绒服袖口手腕上的手表安静地震颤,提醒着他的心跳早已到达阈值,可林湛无暇再抬眼,耳边响起无尽的嗡鸣,随后,世界完全陷入一片灰暗。
第74章 死法
林湛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像是被重物砸过。太阳穴发胀,鼻腔中还残留着那股甜腻刺鼻的气味。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油渍、金属铁锈和灰尘的混合气息,带着潮湿与烟火残留的灼烧味。
他听见模糊的脚步声,耳边隐约响起冷风穿过厂房缝隙的低吟。睁开眼时,视野先是暗的,而后是晃动的光斑,残破的厂房钢架在摇曳的灯光下拉出斑驳的影子。
林湛猛地清醒过来,心跳声响得近乎失控,血液因缺氧和恐惧涌上后脑,掀起一阵阵滚烫的晕眩。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腕骨被粗糙的绳结勒得发麻。他的衬衣沾着血,袖口裂开,肩膀因磕碰与勒绑而泛着青紫。
有人从阴影中走出,肮脏的灰靴,黏着黑色的雪和土,就那样侮辱性地踩在了林湛弯折的膝盖上。
那人身体下压,在微弱的灯光摇曳中,林湛眯起眼睛,艰难地辨认出了面前的人:...王志。是你。
您还记得我啊。看来,那一刀确实让你印象深刻。
王志掀开衣摆,露出腰带上系着的钥匙链,大拇指一挑,刀锋晃出冷芒。
同样的人、同一把刀,与那天的医闹别无二致。
我爸死的那天,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不懂你们伟大的医学,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残废,只是冲着手腕随便划了一刀。让你继续披着白大褂那身皮,真是便宜你了。
他微微弯下腰,低声笑着,声音里带着近乎扭曲的平静:但我很好学。林医生,我自学了很多,最擅长解剖。我知道从哪里下刀,人会无比痛苦、但一时半会死不了。
说着,他把刀锋虚虚地贴在林湛的锁骨,沿着那根纤细的骨骼轻轻滑动。刀尖几乎不触碰到皮肤,却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冷意:这里,刺穿它,血会迅速涌出来。淹没气管,窒息死得很快。
他的刀渐渐下滑,沿着胸廓骨骼的弧线,比到第五肋间,笑着晃了晃:这里,刀子插进肺,人会憋死。但还是太快了。林湛,我嫌你死得太快,真的,别死太快。你得向我和我爸赎罪啊。
林湛呼吸微颤,睫毛低垂,额前的发丝垂落,染上了汗水和灰尘。
王志用刀帮他挑起碎发,忽然把刀尖比在心脏前,野蛮地笑:这里,可是林医生最擅长的地方。刀插进心脏,心脏破裂。你,能给自己缝起来吗?我真的好期待。
林湛抿着嘴唇,安静地望着他。
王志笑意一顿,右手高抬,猛地扇了林湛一巴掌:别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你凭什么高高在上!
他换了只手握刀,重重地用肮脏的灰靴踹着林湛的腰腹,泄愤似的,一脚比一脚重。可林湛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一声求饶,只是咬紧了下唇忍住呻吟,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眼泪不受控制地落,肩背打颤,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