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总是这样怯懦,从高中到现在,他依旧毫无长进;而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印象和触感都太模糊,他从来只把它当作梦的妄想。
可是...
林湛盯着指甲的弧度与血迹,忽得想起了谢辞虎口处那枚月牙形的伤疤。
对了。
那个疤痕,到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林湛清晰地记得,高二那年,谢辞捧着篮球冠军奖杯的双手,毫无瑕疵;而填写高考志愿时,那枚疤痕已经成了旧伤。
...这不是我的血。
铁证是,谢辞临走前递给他衣服时,用的不是惯用手;被抓伤的右手被藏在手肘下,为林湛的自尊上了最后一把锁。
时隔十年,林湛以几乎相同的方式,为谢辞留下了第二道伤疤。
有些事情并不难理解,只是判断时夹带了太多的情绪,真相反被流言蜚语模糊得面目全非。
林湛怔怔地盯着大拇指,直到吊针针头冰凉地刺进了血管,他还没回过神来。
韩子宁把冷了的包子从他手里夺走,去微波炉热了三十秒,回来直接塞到他的嘴里:够了,真是够了。你每次出现这个表情,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
住院医那会儿,老赵提了一个问题,你没答上来,然后你就连着熬了一周的夜,在网上找了三篇综述、十五篇论文,连分析带整理,最后把老赵说得哑口无言;刚当上主治那会儿,手术里稍微有个小失误,你扑在那台vr模拟器上练了两周,废寝忘食的。韩子宁打了个哆嗦,双手捧着他的脸,求饶地揉了揉,告诉我,这次,你又想发什么疯?给我打个预防针,我去兽医那儿先配点安眠药给你备着。
林湛怔了怔,歪着头笑了一下。
没什么。我只是想,等查清楚李立的案子以后,我得去辅修一门心理学。光是自学,好像没什么成效。过去的错误还是一次一次地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心理学?
手术之前,李立曾经求我,说他想要喝水。我那时候以为他是在耍脾气,可我没想过...很久,林湛才颤声低语,我没想过,他是在向我求救。
如果他能更懂人心,他或许就能救下向他求救的李立;如果他的心并不残缺,或许他就敢对谢辞说出那句早该说出口的话,就不会白白蹉跎那人这么多年。
林湛!韩子宁红着眼抱住他,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林湛又很轻地笑了笑。他闭上了眼,任由冰凉的药水淌进血管。
怎么不是呢?
这些,全部都是他的错啊。
第61章 救命药
天还没亮,法医中心走廊连空调里都夹杂着刺骨的金属锈味。
林湛站在最尽头的窗边,外面是一线泛白的月光,正勉强从冬风里勾出几分模糊的亮。他的白大褂没系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袖口松散地向上卷起两褶,露出削瘦的手腕。
他低着头,手里翻着那份尸检初步报告,纸边已经翻得卷起。
胃内容物检测:混合性食物残渣,含淀粉纤维类结构物较多,已确认为大豆类。附,蚕豆皮碎片显微扫描图。
黑白的电镜扫描,有半颗相对完整的蚕豆皮就落在林湛大拇指旁,随着白纸的陷落而起了褶皱,立体得甚至映出了阴影。
林湛的指节不自觉地一紧。
他记得,李立的母亲最拿手的零食,就是盐渍蚕豆。简单、管饱、有滋味,也便宜。
林湛闭了闭眼,脑海中的晕眩感挥之不去,像是在巨浪里苟延残喘,呼吸困难。他旋开药盒,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早已记不得普萘洛尔的标准分量,只把它当做维持清醒的镇定剂,一片接一片地吞,近乎麻木。
手机震了,放药回兜的时候,手指刚好碰到。
刚才在尸检室外静了音,林湛再拿起时,多了七八条短信。
第一条是关于院内调查的立项书扫描件,剩下的就是科研中心和心外同事的关心,夹杂着赵江和韩子宁疯狂轰炸的未接来电提醒。最后一条,来自谢辞你上次落在我车里的充电宝,还要不要?云越可不接跑腿送货的生意,赚不到钱还倒贴。
在沉痛的对话里,夹杂着这么一条轻松的日常,像是浮在冰上的红油,让人心口一暖。趋光似的,林湛本能地回复了他的消息。他垂眸打字,手指冻得青白迟缓,语气倒很温和那就别送回来了。你留着吧,就当我补偿你手上外伤的医药费了。
谢辞回得很快,只过了几秒,短信的提醒叮咚而至。
我要把车送去保养,晚上正好在医院附近。要赔偿医药费,至少带点进口药来见我。
比如?
好歹也得达到青芮这种级别,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林湛没想到,自己在尸检室外的走廊上还能记得笑这个字怎么写。
你是说,一楼自动售货机里的青芮罐装咖啡?
没少喝啊,林大夫。那就定了,晚上六点半,医院楼下等我。
新消息弹出的一瞬间,窗外漫过雪白的亮。
太阳升起来了。
林湛眯着眼,迎着光,轻轻地呼出了一口颤抖的气,像是溺水的人暂时浮出水面,凭借稀薄的空气又撑过一夜。
早上八点,林湛准时回到了阜苍综院的心外病房。
只不过,他今天并没有资格巡房,只能寻人。
李立的母亲蜷缩在靠墙的小折椅上,安静地呼吸,活得像一件黄色的盆栽。她身上的棉衣剪裁样式并不出挑,甚至带了点没见过世面的土气,可料子扎实柔软。李立也有一件手工缝制的棉衣,几乎一模一样的,去游乐场那天,他就穿着那件。偶尔疯跑起来,像是一道自由的闪电。
林湛右手蜷起,撑着墙缓了几秒,缓慢地走到钱芳面前,递去一张纸巾。
女人双手扯着一块医院发的白毛巾,眼睛肿得像核桃。骤然看见那双骨节修长又熟悉的手,她猛地抬头,像抓住浮木一样扑过来,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剩撕扯与呜咽。
林湛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发泄着眼泪。白大褂左肩的位置被狠狠地拽皱,女人的指甲刮过他的侧颈,几道血痕顿时渗了出来,细细长长地滑到锁骨边缘。
林湛闭了闭眼,伸手拿起床侧的应急束缚带,从女人的手腕绕过,咔地一声卡住。
林医生!
前来帮忙的护士忍不住担心地喊了他一声,生怕他在极端情绪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放心,我可以处理。
他的眼神清冷,动作却轻柔,按部就班的固定住女人的肩肘关节,再轻轻地按住对方的手腕脉搏,直到她呼吸渐缓,手脚不再挣扎。
...钱女士,您现在可以听我说话了吗?
林湛唤她。
女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被忽然抽去了骨头,蜷缩在床脚,小小的一团,跟孩子一样。
林湛靠坐在病床边的小圆凳,静了一会儿,语气没有起伏:李立去世前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不知道。
护士说,他这几天经常外出。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不知道。
他周一凌晨吃过大量的蚕豆,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面对林湛的拷问,钱芳反反复复就这一句。她的眼睫毛哭得也蜷曲,直愣愣地盯着白色的病床防护栏,眼神像是死了。她稍微歪着头,纤瘦的咽喉上有几道暗色的刮痕,是被殴打出来的旧伤。她的双手虚虚地抱着胸,而那里本该有个孩子,在她害怕的时候,用身体保护她,像个小狼一样,龇牙咧嘴地反抗着世界的恶意。
病床旁的木柜上,烂苹果压着几页皱皱巴巴的纸。那是一份伤情鉴定申请表和法律援助协议。纸张被风吹起,露出第二页稚嫩的签名,是李立握着母亲的手,教她签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时而断水,用的是医院配的圆珠笔。
咚地一声,垃圾桶轻声震颤。
钱芳的背抖了抖,怯懦地转头,看见林湛将床头的那颗烂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动作、神态,让人有些恍惚,说不清是林湛像小时候的李立,还是李立像后来的林湛。在这一刻,两人仿佛对自己的母亲说出了相同的、再也无法被传达的爱:烂了,就不要再吃了。
在林湛走出病房前,钱芳忽然喊住了他,讷讷地,带着哭腔:那天...小宝问我要蚕豆,我...我给了。我以为他饿了,所以...
林湛脚步蓦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