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抱歉啊,这里确实有点冷。她起身,技术科那边还要复查设备实际运行数据,我们会联系谢先生调取工程日志。林医生,你今天可以先回去了。
林湛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最后望了一眼晃光的顶灯,抿了抿唇:我会被立案吗?
警官坦诚地说:虽然有人举报,但目前来说,还是证人。不过, 建议你近期还是不要离开阜苍,配合调查。
走出警察局时,天色尚阴。高架桥上的轿车尾灯依旧开着,在昏瞑的早晨飞驰成一道道尖锐的射线,让人目眩。
冷空气灌入咽喉,呼出的雾气像是要带走他身体里最后的热度。林湛闭了闭眼,右手在大衣兜里旋开药瓶,熟练地摸出一片药,放在口中干吞了。
味蕾被苦味刺激得一抖。林湛掩着唇忍着反胃,撑着公交站牌的手指节苍白。忽然,他的肩上落了一件厚重的外套,薄荷味很淡,却驱散了车流尾气的滞闷。
他迟缓地抬头,稍微眯起眼睛。在车灯的强光漫扫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
一起回去吧。谢辞说,别逞强。你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林湛摇了摇头,刚直起身子,眼前便一黑,直挺挺地向前倒。
幸好只是一瞬间的事。
林湛很快恢复意识,晕眩间,他已经被谢辞牢牢地抱在了怀里。清晨的风将谢辞身上熟悉的香味吹向他,林湛闻着缓了一会儿,伸出青白的指尖,带着颤捏了捏谢辞的手,表示自己没事。
脸白成这样还说没事。骗人都没诚意。
谢辞毫不顾忌别人的说三道四,直接把林湛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回车里,小心地放在了副驾。
车里空调的暖风被开到了最大,暖如春天。好像有人终于发现了蜷缩在冰窖里的人,强硬地把他挖了出来,塞进了温暖的火炉边。但即使如此,林湛放在膝上的手还是在抖。纤细的手指失去了所有血色,连指甲都惨白一片。
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裹住了那双颤抖的手。
眼前的光被挡住,林湛恍惚地抬眼,阴影骤然压了下来,带着存在感很强的体温,将他用力地搂在怀里。
询问室真该多装几个空调,真是太冷了。借我抱一会儿,我实在冻得要命。不是想占你便宜。
那人甚至贴心地帮他找好了示弱的借口。
林湛想笑一笑,感谢他的体贴,却被谢辞按住了后脑。手心的温度慢慢地揉开冰凉柔软的发丝,声音低沉温柔:什么都不用说。
血液里涌着的冰碴被谢辞的体温逐渐暖化,窒息感从咽喉处逐渐消退,像极了窒息急救时的气管插管。
原来一个拥抱也能救人一命。
谢总。你很适合做医生。
林湛的声音闷在谢辞的肩膀,带着很轻的鼻音。
谢谢夸奖。
我才要谢你。你帮我准备的资料,刚才都用上了。
有关云越的那些,你按照我教你的说了?
大部分。
那敢问林医生,您剔除掉了哪部分不满意的?
夸我夸得太过的部分,我就擅自删除了。
谢辞一笑。
怀里那双冰冰凉凉的手终于有了热乎气,谢辞才慢慢放开了拥抱。他稍微试了试林湛的额温,帮他拨开挡眼的碎发,轻抚着他的侧脸:发烧了,很烫。晕吗?
我没事。吃过药了。
那个习惯性逞强的人从来都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好像在外人面前示弱是一件多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谢辞掌心托着林湛的后脑,将他慢慢地放回座椅靠背,又抓起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披在他的膝上,将那双惨白的手盖在里面。
我先送你回家。
不了。林湛勉强挪了挪腰,稍微坐得正了些,我得回医院。下午一点参加内部调查会议。
现在?可你...
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这次,我不会逃的。
谢辞盯着他半晌,林湛却挪开了脸。
车窗上的水汽在玻璃底部窄窄地蒙了一层,晨光在城市尽头亮起。他的瞳孔深处涌起一阵火色,在晦暗的眼底自焚,明亮得宛若自我毁灭的前兆。
忽然,额头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林湛一抖,险些把深蓝色退热凝胶抖掉。谢辞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压了胶贴边缘两下,然后,手掌平移下滑,摘下染了灰的半框眼镜,掌心盖在林湛的眼睛上:眼睛都是红血丝,又瞪得那么大,怪恐怖的。闭上眼,别吓人,我胆子小。
睫毛别抖,安心睡觉。我不会趁你睡着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
听见谢辞一如往常插科打诨的胡闹话,林湛觉得好受了不少。他很轻地抬了唇,想告诉谢辞自己真的没事,可许久,都没听见谢辞回话。
...怎么了?
尽管努力稳住了声线,可林湛的声音依旧虚弱无力,而谢辞的嗓音似乎一瞬间也哑了下去:没什么。你睡吧,我送你回医院。
被捂住眼睛的人看不见谢辞心疼的眼神,正如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早已干裂出血,扬起时,又撕裂了小口,在极近的距离下,几乎能看见鲜血沿着裂口外溢。
早已习惯与疾病相处的人,对细微的疼痛已经不再敏感,只剩麻木支撑着灵魂的韧性,试探着一个又一个忍耐极限。
为什么一个最怕痛的人,反要被迫承受这么多痛苦?
那只带着体温的手缓慢移开,林湛缓慢地睁开了眼。眼前混沌一片,他看不清谢辞的表情,只能模糊地看见那人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很久,很久。
怎么了?你要是有别的事的话,我可以自己回去。
林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谢辞的袖口,晃了晃。而后,他的手被轻轻地反握住,林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掌心的茧,很薄,又很让人安心:睡吧。我不走。
交通广播实时播报着路况信息,夹杂着几首舒缓的轻音乐。
一晃一晃地,林湛安静地望着窗外,他们好像要一辈子被堵在这条街上,满眼都是红色的车尾灯,肆意收割着他支离的意识。
终于,他还是没能撑住困意,头一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只是,噩梦从没有放过他,哪怕是白日梦。
比往日更甚,林湛满头大汗地惊醒,惊悸钻得心口剧痛。他上半身伏在膝盖上,捂着心脏急喘,垂头时,镜片上竟然落了两三滴眼泪,像是不明所以下起的冬雨。
林湛一愣,快速地摘下眼镜擦干净,生怕被谢辞看出端倪。幸好那人正看向窗外,没有留意到他这边的不堪,听见响声只随意问了句:醒了?刚到。下车吧。
...嗯。
车正停在住院部的正门临时访客车位,而韩子宁已经站在门口踮脚等他了。
林湛解开安全带,下车前,谢辞用左手把那件白色羽绒服递给他:穿着吧。外面冷,你出了那么多汗,别再感冒。
好。
林湛抬起手,方才觉得身上汗涔涔的。他蹭了侧颈,竟然又摸到了一手的汗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梦里跑了一场马拉松。
他披在肩上,淡淡地笑了下:谢谢。
刚下车,韩子宁张牙舞爪地朝林湛扑了过去:看你眼睛红的。快快快,我给你打退烧针。再烧出心肌炎就毁了。
你怎么...
别你你你我我我的,打针前先吃饭。韩子宁把一袋牛肉包子塞到林湛手里,还有加了糖的豆浆,早餐都留成午餐了。
午餐?几点了?
从公安局到阜苍综院左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林湛边被推着进楼边看手机,赫然发现已经接近了下午1点。
那么谢辞说的刚到...
林湛猛地回了头。
透过大门玻璃还能看见谢辞的黑车停在原地,暗色的车窗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像是在无声地目送着他们。
林湛刚想回一句谢谢,刚握上手机,韩子宁便眼尖地抓着他的右手,拎了起来:这怎么了?你哪出血了?
大拇指指甲缝里浸着血红色,已经氧化变暗,拇指上却没有明显的血迹。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消毒湿巾的薄荷味,仿佛被人刻意擦过,却依旧在细微处留下了证据。
半梦半醒间的记忆已经碎得支离,林湛只能隐约拾起几个片段。他好像一直在没出息地哭、又好像痛得抓着谁的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