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省省你的形容词吧,再说下去,我要送你上法庭了。还有,你不回家休息吗?你好几天没怎么睡了。
  急诊室的透明玻璃窗映着病床上昏睡着的病人。他单薄的身体微微蜷曲,右手胡乱顶着胸口,皱眉睡得不安慰。
  谢辞望着林湛出神,似乎在看向很多年前的过去。过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打开电脑,边忙工作边随意笑了笑:嗯。我等到他醒,收拾完从急诊室扔出来的垃圾再走。快三十了,总得负担起社会责任,垃圾自产自销。
  钟涵理解了一会儿,才明白谢辞话里隐晦的玩笑。
  ...就是对手表不太尊重。
  钟涵揉了揉眉头,换了个话题:林医生病得严重吗?需要通知家里人吗?
  不用。他父母在他十岁之前分别病逝,寄养的远房表亲对他不怎么好,成年后就没有往来了。
  怎么不就近送去阜南综院?到这里开车也要十分钟。
  林湛不喜欢被人知道自己生病,尤其是身边的人。他宁可让人误会也不想被人可怜。想了想,还是送这里来了,他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许久没听见身边的人回答,谢辞扭头,看见了一张欲言又止的脸:什么表情?想说就说。
  你喜欢他?
  钟涵蓦然一问。
  谢辞打字的动作渐缓,最后,五指停在键盘上。
  记忆里的一片狼藉又被人唤醒。满地的衣裤,撕裂的床单,林湛锁骨的咬痕,还有那人哭得颤抖的肩。
  不喜欢。
  当然不是喜欢。
  六年都忘不掉的,该叫爱。
  钟涵略无语:别说鬼话了。喜欢就表白。这很难?
  谢辞也无奈:他不信。我跟他同学七年,光是我爱你就说了二十多次。还不够?
  钟涵:那我懂了。
  谢辞:难得你又懂了。说出来听听?
  钟涵:狼来了。小时候家里人没教过你?
  烂大街的寓言故事,听上去不疼不痒的;可落在生活里,能把人鞭得面目全非。
  对于谢辞这种满身风流债的人来说,爱说得越多,越廉价。
  确实。谁让我背着他说谎的时候,正巧被他听了个正着。谢辞双手交叠在后脑,又笑,眼尾却微垂,就这么一次,记了小半辈子。林湛这人,真是死脑筋。
  谢辞十五岁之前就见过了世界。他跟着父亲出入生意场,见多了灯火酒绿、纸醉金迷,一张甜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谢辞自诩情场高手、无往不利,可惜,第一次下凡试炼就遇见了油盐不进的优等生。
  那人明明敏感脆弱,可自尊比天高,只用一支时常断水的老钢笔,就能在囚笼般的作文格子纸里写尽离合悲欢,傲骨淋漓;明明身体虚弱,可聪慧善辨,似乎没有他解不出的题,仿佛世界的未知在他笔下只是简单的1+1。
  倔强又脆弱,复杂又单纯林湛太有趣了,有趣到谢辞几乎按捺不住血液里的狩猎本能。
  那时,生活对他来说只是个玩物,而林湛是其中最好玩的那一个。他逗弄着林湛,喜欢看那人耳根红透的羞恼;他说着俏皮话,喜欢看对方不服输而倔强扬起的下颌。
  谢辞觉得林湛是假清高,而林湛觉得谢辞是真俗气;两人的对抗与争吵,几乎成了日常。谢辞一次次试探着林湛的底线,眼见那人高高筑起的边界线逐渐模糊、崩溃,这极大满足了谢辞的征服欲。掠夺、索取,他无恶不作。
  可,在无人留意的角落,爱意也阴暗地疯长。谢辞拒绝相信这荒谬的暗恋,他不容许猎手反被猎物驯服。可直到林湛那次哭到心脏病发作,谢辞才惊觉自己的阵线也早已失守,距离全面投降,只差一步。
  他想弥补,可十七岁的富裕生活没有教会他用十块钱说爱一袋软糖、一句道歉可以弥补的裂痕,谢辞却亲手为他们的关系凿开了一道天堑。
  他明知道林湛想要的是归属感,可曾经的他给不了,也不想给;等到他终于长成了一棵向下扎根的树,林湛已经成为风里漂泊的雪,错位的成熟,永远无法对齐的轨道,他们早已错过了遇见彼此的最好时间。
  谢辞望着天花板上频闪的灯管出神,怔怔地。
  我就骗了他两年,他竟然报复了我五年。不...不止。直到现在,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
  其实你有过机会。钟涵提醒他,八百块。
  不提这事还好。
  谢辞难掩疲意地揉着太阳穴,不堪回首的往事支离破碎地涌了上来。
  六月毕业季,盛夏,蝉鸣喧嚣;一夜兵荒马乱,床单褶皱遍布,枕头被扯出了棉絮。生平第一次醉酒加上放纵,林湛浑身瘫软地倒在其中,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像是被抓破的人偶。
  我说,我爱你。
  二十二岁的谢辞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他几乎没有害怕过,哪怕知道家里破产也没有怕过,而这是生平仅有的忐忑。
  七年间的第二十八次告白。不同于公开场合的调情,这是第一次床笫间的密语,也是谢辞最后一次的挽留与试探。
  而林湛只是红着眼睛,缓慢地站起来,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狼狈地遮住背上的青紫。他背对着谢辞,身体都在打着晃。谢辞不知所措地从身后抱着林湛,双手勒住那人可一握的腰:我刚说的话,你没听见?为什么不回答?
  林湛单薄的肩在抖,眼泪掉下来,在谢辞小臂烫出几个洞。
  一晚上了,你还没玩够,是吗?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有观众,你不需要演戏。假话说完了,你可以说真话了。
  生活的回旋镖不会放过任何人。那些年,谢辞说出口的每一个谎言,在最需要人信任的时刻,掉头回来,重重地扇了几个他耳光。
  生活给了他们七年时间建立信任。谢辞用虚情假意荒废了两年,而林湛用怀疑疏远了对方五年。他们一个追,一个躲;一个徒劳无功,一个担惊受怕。
  林湛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他的真心了谢辞此刻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五年的荒芜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想起林湛一次又一次践踏着他的自尊心。无力感裹着被怀疑的愤怒,终于化作了一个漫不经心的调笑。
  你想听真话,是吧?好啊。我要走了。下周。去英国。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
  所以,他们说的...
  嗯,系里的传言都是真的。家里需要钱,我卖个身也正常。至于联姻什么的,我不喜欢,但是见一见,也还不错。七八个,轮着来,晚上应该会很忙,毕业典礼,我就不参加了。
  林湛沉默着,没有异议。
  就像谢辞彼时读不懂林湛隐晦的爱意,林湛再也无法信任谢辞的人品。有人在背后嚼谢辞的舌根,林湛便信;有人散播谢辞寻欢作乐的谣言,林湛也信。
  他信了所有人口中的谢辞,却拒绝相信这个此刻站在面前的人,哪怕那人正笨拙地试图剖开自己的心,露出紧张又无措的真诚。
  谢辞极缓慢地松了手。他决定还林湛一个自由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这段可笑的单方面纠缠。
  昨晚,只是玩玩。不小心弄疼了你,别见怪。
  他听见林湛猛地吸了一口气,极短促地闷哼一声,似是痛极了。然后,那人撑着墙,蹒跚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半小时后,谢辞收到了八百块钱的转账。
  留言只有两个字。
  不送。
  走的那天,林湛真的没有来送行;而谢辞的所有社交方式,被对方单方面拉黑。
  说一不二的林湛,说不送便真的不送,断得干脆利落。
  谢辞的飞机落地英国,是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半。
  当他抱着背包,像个流浪汉一样,坐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外的长凳上等待银行开门时,抬头望见的,是一轮有瑕的下弦月;而此刻,国内早已洒遍了第二天的阳光。
  这样也好,谢辞想。他带着回忆留在旧日的夜里备受折磨,而林湛仍可以继续往前走,见见明天。八个小时的时差,足够结束一场噩梦。
  但事情跟我想得不太一样。谢辞单手插兜,站在急诊室外的窗前,视线沉沉地落在林湛苍白的脸上 ,怎么离了我,你的日子还是过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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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对吧~
  有嘴也未必有用。何况俩人一共凑不出一张好嘴,哎呀呀~
  第16章 私相授受
  林湛醒来时,病房里飘着烘焙蛋糕的甜味。
  他揉了揉眼睛,手背还贴着吊针的胶布,而自己正可怜兮兮地侧卧,被某人挤到了病床边缘,稍微动一动就要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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