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立马上右手捂嘴,又哼地一声,扭头蹲坐在林湛身边的台阶上。从身后看,那个坏医生好像在发抖,整个人像是白色的病历纸片似的,薄薄的,要被风吹走了。
  孩子忍不住从台阶上级越过肩膀观察林湛,一双小眼珠转来转去。林湛的额头偏贴着冰凉的金属扶手,视线向左微瞥;即使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依旧端着高高的医生架子:今天的事,我就当做不知道。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就告诉你妈妈。
  你!
  李立脖子一梗,气得扭头就跑。
  蹬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消防通道里,剩林湛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连感应灯也灭了,幽深的走廊又冷又黑。绿莹莹的指示灯慢慢地闪着,林湛迷迷糊糊地盯着,灯光在他眼前不停地拉长、模糊,总让他回想起病人死亡那天,手术室里ecmo一闪一闪的倒计时时钟。
  林湛眼睫轻颤,阴影落下,他好像又感受到了那天亲手触摸的死亡。
  手机在此时响了,嗡鸣声像是渡他回人间的使者。
  林湛回了神,很缓慢地拿起手机,看见来电的号码,又是一悸。
  终于,在漫长的来电提醒中,林湛按下了接听键,清了清喉咙,声音仍是嘶哑得没法听:有事吗?
  没什么事。刚来交了招标会的资料,正准备要走。
  林湛略垂了眼睛,低哑地说:嗯。
  以为你会亲自过来送报告,还想着见你一面。
  没必要吧。林湛顿了顿,又不是很重要的报告,苏扬能处理好。
  谢辞没再回答,两人终是沦为无话可说。
  消防通道过于安静,来自电话那头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十倍。
  鞋跟踩过走廊的声音,清脆、短促,似乎是软底皮鞋谢辞今天竟然穿了皮鞋。林湛还没见过那人穿一身商务西装的正经模样,这倒新鲜。
  几秒后,电梯开了,叮的一声。信号断断续续,而后,是车门被拉开,又被甩上的闷响。林湛想,谢辞开的应该还是从前那种拉风的敞篷高档车,连发动机都烧着林湛舍不得加的高纯汽油。
  莫名其妙跟了谢辞一路,林湛想,是时候告别了。
  没事?那我挂了。
  等等。
  为什么把报告拖得这么晚?
  对方终于图穷匕见。
  林湛后知后觉明白,啊,原来那个人是来质问他的。林湛缓慢地挪了腰,勉强坐直了些面对谢辞时,他总不喜欢自己过于软弱。
  不管早还是晚,至少你们拿到了报告,这就够了,不是吗?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林医生用粗糙的报告赶在最后一刻前来敷衍我?
  当然。
  ...呵。
  谢辞在笑,林湛却能听出来,对方心情并不好;而林湛也不想再继续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既然他们之间从没有生过信任,也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做一些无谓的试探。至于他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工,他不会蠢到拿这些出来搏一个薄情人的好感他真的不喜欢犯贱。
  胸口闷得厉害,林湛觉得自己又喘不上气了。他换了只手拿手机,指尖都在抖:我很忙,还要加班。没事我挂了。
  加班?我去了心外。他们说你今天提前下班了,你怎么加班?
  你总是看不起我满嘴谎话,那你呢?
  话里的指责意味太浓,又激起了林湛的抵触情绪。他用力咬了下唇,口腔里盈着隐约的血腥味,这让他清醒了些。
  我有几份工作、在哪里工作、什么时候工作,不需要事事跟你报备吧。或者说,你这么自信,自己足够了解我了?
  对面蓦地传来发动机启动的震颤声,压着火气。
  林湛咬了下唇,正准备结束这场冷到结冰的对话,耳边却落下模模糊糊的求和,轻得像是错觉:...算了,不吵了。有空见一面吗?
  就算是加班,总还有时间喝杯咖啡吧。
  林湛顿了顿,在银色扶手的圆柱镜面上看清了自己的脸苍白、虚弱、双眼无神。他轻抚着自己被揪皱的衬衫胸口,想让自己变得体面些,却怎么也抚不平病痛带来的狼狈。林湛决定不再徒劳,低了头,哑声拒绝:谢辞,我很忙,你也是。你该走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被安静地挂断。
  林湛望着手机黑下去的屏幕,慢慢地抱起膝盖,把头埋进了臂弯。
  就是这样,当断则断。以后,还是少见面,就这样就好。
  第14章 别低头,看着我
  过了不久,耳畔忽得传来湿漉漉的热气,林湛迷迷糊糊地抬头。身旁半步的李立正端着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装了热水。小男孩正用水蒸气烘着林湛的耳垂,梗着脖子,想给又不好意思,嘟囔着:你撒谎。果然不是好人。
  ...为什么说我撒谎?
  大概是被谢辞指责得过了分,林湛一时问出了这种傻问题。但孩子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都听见了。你骗人说要加班,又骗我给糖,还骗我说自己没事!明明站都站不起来了!
  林湛接过杯子,手还在颤。
  勉强喝了一口热水,刚才与谢辞那些冷而锥心的争吵好像慢慢化在了身体里,手脚也有了力气。他牵起一个很淡的笑:你比我聪明。你分得清谎话还是实话。
  那当然了!
  李立骄傲地挺起胸膛,声音稍微大了点,林湛又皱着眉忍过一阵心悸,呼吸轻颤。李立立刻闭了嘴,一声都不敢出,只用滴溜溜的小眼睛认真观察了林湛半天,断定坏人医生也生病了,跟自己是同样的病。他往双手呵了热气,搓暖了以后,用小手慢慢地搁在林湛的深蓝色衬衫外面,揉着林湛的心脏位置,一下、两下。
  孩子的眉头皱着,神情认真,像平时林湛为他听胸音那样专注。
  林湛轻声问他:将来想做医生吗?
  做医生赚钱吗?
  李立仰头,眼睛亮晶晶的。
  现在跟一个孩子谈医德理想太渺远了,不如谈触手可及的草莓蛋糕。林湛想了想,点点头:好医生可以赚钱,不多,但是足够吃饱。
  真的?!那我可以在城里给妈妈买房子了?!李立激动得跳了起来,可目光又一黯,望向自己的胸口,可是我连跑步都会喘,还疼。我...我怕。
  我也怕。但你比我更坚强,所以你一定能活得比我好。
  李立觉得林湛的话很有道理。他重重地点了头:没错了!好医生赚好多钱,坏医生一定很穷!你好可怜哦。等将来我赚了钱,换你当我小弟好了,我罩着你!
  ...咳咳...咳...
  林湛扭过头忍笑。从前他对吵闹的小孩敬而远之,但今天依稀发现,原来哄一个孩子竟然也没那么可怕。
  他从兜里随便拿出一颗糖,放到了李立的掌心,哄骗道:那你必须帮我保密,不能把我的病告诉别人。否则,我就不做你的小弟了。
  哼。好吧,谁让我是老大呢。
  李立被哄得高兴。他蹲在林湛身后,咬着黄色糖纸的硬糖,双手环住林湛的胸口,像是从地里拔萝卜那样,想要把林湛搀起来。
  ...不用了,我能走。你该回去了,妈妈在等你。
  林湛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半边身子的重量都靠在金属扶手上,右手背在身后抓着栏杆,手腕轻颤。他还没脆弱到需要一个孩子的搀扶,而他本该是照顾人的角色。
  知道啦。
  李立捧着糖欢天喜地走。本来两句话就能变成刺猬的孩子,因为一颗糖而翻出了柔软的肚皮。孩子比成年人要更简单、直接,也更好懂。
  林湛微笑着送他离开,直到走廊重又落入黑暗。
  他拿出手机。屏幕映亮,时间显示17:58。这个时间,应该足够让他完全避开谢辞了。
  他从住院部的后门出来。玻璃门打开的一瞬间,狂风卷过,带着碎雪的寒意,吹凉了一身的汗。林湛头晕目眩地撑着室外的砖墙,后知后觉自己后背麻木得连外套都忘了穿。
  这样寒天冻地的凛冬,穿着单衣出去几乎约等于自杀。
  流年不利。
  要不今晚还是睡在心外吧。
  对了,师父不是说要在住院部给自己留一个床位么?不如问问他,能不能收留他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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