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这时,其他同事也推开门来喊他们吃饭。
  郑淮明知道他担心自己,不想拂了兄弟的好意,勉强笑了笑起身。
  此时正是饭点,但医院里每天能按时吃饭的医护少之又少,偌大的食堂里人还不算太多。
  几个人围坐一张长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郑淮明面前的餐盘里,装了三小份清淡的家常菜:白切鸡,青椒土豆丝,和一份炒青菜。
  他不愿被同事们发现异常,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一口、一口艰难地强迫自己咽下去。
  突然,话题不知怎么的,扯到了他身上。
  “昨天夏主任女儿送来的那个红丝绒蛋糕,也太好吃了,我回去在网上一搜,可老贵了!”同事远远越过桌子朝这边道,“哎,老郑,你真不考虑一下吗?我们谁看不出来,人家天天往咱这里跑,就是冲着你来的啊……”
  周思衡心一紧,连忙抢声道:
  “哎哎哎,人家说不定是暗恋我呢?红丝绒给我分了两块!”
  “得了吧你,趁晓秋不在就嘴贫,看她等会来收拾你。”大家笑,“那蛋糕是切坏了才给你的!”
  突然,一旁三号窗口的师傅吆喝道:“上新菜了,糖醋小排、清蒸鲈鱼、地三鲜、桂花糖藕!”
  有两个同事端盘去加了热气腾腾的糖醋小排。
  周思衡也去了,回来时,除了份排骨,餐盘里还有一份单独小盒装的桂花糖藕。
  “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你多吃点,吃不完拿回去吃!”
  郑淮明愣住了,目光落在那裹了蜂蜜的糖藕上。
  他生涩道:“谢谢……”
  身旁同事打趣:“老周,你是不是偏心,我怎么没有啊?”
  “就是,人家也要!”
  周思衡笑着回击:“你还好意思吃吗?昨天不是说这个月刚胖了三两半?!”
  郑淮明脸上挂着一丝空洞的微笑,执着的筷子指尖用力到发白,久久没有动。
  聊天、笑闹的声音就在耳边,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爱吃桂花糖藕的人,不是他。
  她喜好甜食,每逢夏季,大学食堂推出时令菜,最爱的就是这道桂花糖藕。
  可那一份有七八片,她吃多了又嫌腻,便时常纠结要不要买。
  于是,他骗她自己爱吃,每次都会拿上一份,待她吃够,再将剩下的解决。
  久而久之,在所有人眼中,喜欢桂花糖藕的人成了他……
  -
  深夜,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已是凌晨两点,那盒打包的桂花糖藕仍搁在桌上。
  他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伸手将透明的塑料盒打开。
  蜂蜜的甜味扑面而来,那小小的盒子里,盛着一小段塞着糯米的饱满藕节,被均匀地切成薄薄六片。桂花碎如星子点缀,蜂蜜酱晶莹透亮,沁润每一粒米。
  和记忆里是一个模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和同事们一起吃的午饭早就吐干净,十几个小时未进食的胃空荡荡的,被胃酸腐蚀得有些不适。
  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窗帘没有拉,映着对面急诊大楼彻夜明亮的灯光。
  郑淮明找出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藕片浸泡太久,已经绵了,软软的糯米裹满蜂蜜。
  是甜的……
  这些日子食不知味,这一刻,他竟久违地尝出了甜的滋味。
  记忆里,是她撒娇的笑容:
  “最后一块你吃!好吧……那你吃一口嘛……”
  “甜不甜?我说的吧,就要拿蜂蜜最多的一份!”
  郑淮明低垂着头,鸦羽般的眼睫轻颤,几乎拿不住筷子。
  一片接着一片,这种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亲密无间,品到了那一丝甜。
  冰凉的糯米顺着食管划进胃里,沉甸甸地往下坠。
  频繁呕吐、厌食,脆弱的器官已经很难接受这样沉重的食物。可他不愿停下,断断续续地慢慢吞咽着,将所有桂花糖藕都吃了下去。
  咽下最后一口,郑淮明几乎难以支撑,整个人伏在办公室上发抖。
  胃里又胀又疼,向上顶着心脏,杂乱的跳动声快从嘴里冲出来……
  他试图轻揉,可指尖刚一触上那团凸起,就疼得几近窒息。
  再也不敢去触碰,只能生生挺着。他将额头埋进臂弯,清晰地感受到那疼痛在肆虐,甚至生出一股无端的留恋。
  那是她留下的痕迹……
  剧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郑淮明脊背猛地弓下去,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
  唯一的念想,他不甘就这样吐掉……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难受到目光涣散,另一只手抵住胸口,无力地按揉着。
  但身体却不愿遂他的意,胃在本能地反抗着、抽动着,想将无法消化的食物挤出去。
  不要……
  不行……
  冷汗顺着脸侧流下来,郑淮明抵着桌面太过用力,电脑椅的滑轮往后滚去——整个人瞬间失了支撑,重重地摔向地板。
  疼。
  砸在冷硬的地面上,五脏六腑仿佛刹那移位,昏天黑地,失去了呼吸的力气。
  这一刻,他疼得恨不得死去。
  剩着一点蜂蜜的塑料盒也被打翻在地,粘稠的桂花蜜流淌出来。
  时间已经成为了虚无,或许是几分钟,又或许是几个小时……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平静,那高大的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只余下忽深忽浅的喘息。
  -
  发现方宜的照片,是在一个晴朗的初夏午后。
  郑淮明照例转发院里的宣传图到朋友圈,下拉更新时,里奥出去旅游的九宫格分享出现在眼前。
  粗略扫过,是些大同小异的城市景色。
  然而,最末一张多人自拍,莫名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郑淮明点开、放大,视线定格时,呼吸声陡然加重——
  里奥拿着手机,从一个高俯视镜头随性地往后拍,将八九个皮肤头发颜色各异的人勉强框进了合照。
  有一张很小很小的脸,挤在画面角落。
  即使加了滤镜有些模糊,甚至由于在边角无关变形,郑淮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模样。
  方宜笑着,对着镜头比着一个剪刀手。
  她用一个玫红色的卡通发卡别住了齐刘海,手腕上戴着一条细带手表。
  郑淮明伫立在急诊楼嘈杂的人流中,任何喧闹都变成寂静、嗡嗡作响。
  那小小一角,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勾勾的目光如同一只饥饿的野兽,贪恋地无数遍描摹她的眉眼……
  他立即存下,手抖地保存了三遍,再将另外八张图仔细放大,甚至呆呆地站在原地,将里奥的朋友圈一篇篇翻阅到了半年前。
  都再也没有她的哪怕一根发丝了……
  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失魂落魄地盯着手机里的照片。
  他点了一个赞,怕她看见,又怕她错过,失神很久,才想起她早已将自己拉黑删除……
  方宜平时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从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她的近照。
  自从那天以后,郑淮明每天都会无数次打开里奥的朋友圈,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让他无比欣喜的是,她似乎和里奥在某个创新课程中被分到了同一个小组。
  这个课很丰富,做社会调研、搭纸桥、布置展板……
  热爱分享的里奥每隔几天都会发,而这些九宫格的图片里,竟偶尔能捕捉到她的影子。
  正脸或合影是很少的,郑淮明也不奢求,只要是她一个模糊的侧面,甚至是贴展板时不小心入镜的一截手腕,都会反反复复地看。
  杂乱的桌子上,他发现了她的水杯,上面贴着她曾经最喜欢的卡通人物小黑猫……
  她合照里穿过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椅子上的浅蓝书包也是她的了,挂有一个毛团形状的大眼睛娃娃,和一瓶荔枝味的汽水……
  他找到这个品牌,从海外网购了一箱,吃不下饭时一瓶、一瓶地打开喝。
  郑淮明知道自己是疯了,没日没夜地研究这些照片,仿佛、又或者说的的确确就是屏幕外阴暗的窥探者。
  后来,已经发展到无法入睡,一合眼就是那些相片在脑海中盘旋。
  在无数个如漩涡般的浅梦中,他仍在寻找着蛛丝马迹,想多看到一角她的现状。
  当又一次为分辨出她在画面中掠过的马尾辫而欣喜若狂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是非常卑鄙、无耻的……
  他在用自己的私念玷污她阳光里的生活。
  郑淮明强迫自己屏蔽掉里奥的朋友圈,妄图高强度的工作将自己麻痹,替同事值班,一遍一遍熬在操作间练习,主动申请去急诊帮忙、出车……
  夜里回到宿舍时都已是凌晨,倒在床铺上,往往身心俱疲到无法动弹。
  而每到这时,那手机朋友圈的图案,都犹如地狱里的恶魔之手,朝他伸过来,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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