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方宜接下法国男生手中的背包,坐在一处长椅上占位。
几分钟后,男生端着两套汉堡和冰可乐出来,杯壁上挂满了冷凝水,他还细心地帮她垫上一张纸巾。
郑淮明隐在对面一楼的窗户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说笑。
这个角度,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清她的正脸……
那汉堡很大,方宜双手捧着,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两颊鼓鼓的,吃得很香。来法将近一年,她好像瘦了一点,袖口露出的小臂盈盈一握,叠戴着几条色彩鲜艳的玻璃手串,衬得手腕更加白皙、纤细。
她剪了很可爱的齐刘海,睫毛长长,眼睛还像以前那样灵动、清澈,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用明眸皓齿来形容最是恰当……
只可惜,不是对他。
以后……或许也不会是他了。
方宜整个人都沉浸在美好的阳光中,而他藏在屋檐的阴影里,自虐般地看着,直到嘴里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
他已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却连痛都感觉不到。
那个善良坚韧的女孩曾受尽了辛苦,终于从一个南方的小县城,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这里,见到了更绚丽的世界,拥有了更大的舞台。
考取研究生,留在南法工作,和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组成幸福的家庭,就此完全改变人生的命运……
他已经用分手将她深深伤了一次,又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纠缠?
十分钟后,方宜吃完午餐,和法国男生一起朝更远的方向走去,倩丽的背影渐渐消失,可郑淮明已经没有了再追上去的力气。
不知站了多久,或许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汉堡店人越来越少。
他走上前,买了一份与她相同的汉堡套餐,缓缓在她刚刚坐过的长椅上坐下。
烤得滋滋冒油的牛肉饼,夹在柔软的燕麦面包里,西红柿、洋葱、芝士,散发着浓郁的黄油香气。
可乐里漂浮着剔透的冰块,在烈日下是最清凉舒爽的饮品。
郑淮明机械地咬着,所有食物都尝不出一点味道,囫囵地吞下去。充满气泡的冰可乐从喉头涌入,和油腻的肉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坠进胃里。
只吃了不到一半,已经难以再下咽。
可他还是麻木地咀嚼,将所有东西吃干净。
她吃得那么开心,应该很好吃吧……
阳光、草地、白鸽、美食,这么温暖的画面,他为什么感觉不到分毫?
郑淮明闭上眼睛,想尝试着体会刚刚她笑起来的感受。
然而下一秒,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就从食管冲上来,他瞬间脸色煞白,死死捂住嘴,弓下了脊背。
他想忍耐,可锥心的疼痛蔓延开来,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全部涌向喉咙。
跌跌撞撞地找到洗手间,郑淮明扑在水池上,吐得撕心裂肺。
他从来没有这般剧烈的呕吐过,即使胃里已经空空荡荡,仍在惯性地干呕,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站都站不住……
过了足足十几分钟,郑淮明喘着粗气,捧了一把冷水将脸洗净。
他撑着水池抬起头,只见镜子里的那张脸挂着水珠,惨白如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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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郑淮明整日呆呆坐在校园里,从白天到深夜。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离她远一点,结束一切徒增纠缠的可能……但情感上,他又无比渴望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念。
不吃不喝不睡。
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侥幸,若是这样直接昏倒在街上,学校会不会去询问中国留学生他的身份?又会不会恰好让她知晓?
……
只可惜,或许上天都不愿再给他这个机会。
郑淮明再也没能遇到过她。
无数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个是她。
第五天,假期结束,郑淮明一个人回国。
一上飞机,他靠进椅背闭上眼,就回想起阳光洒在她身上的样子,她笑着的脸,她穿着卡其色短裙靓丽的背影……
还记得大二那年秋天,漫天是金黄的落叶,随风飘落,铺满整条小径。
每周的例会后,那个青涩的小姑娘将他叫到行政楼外,还没说话,先红了眼。
她乌黑长发乖顺地搭在胸前,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颤抖:
“学长,对不起……最近那些谣言给你添麻烦了……”
很多人都在传,大众男神谈恋爱了,还是和一个默默无闻的本科小学妹。
她眼睛里水汪汪的,内疚和歉意中,隐隐有一丝委屈:
“但真不是我传的……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可能做这种事……”
之前不是没发生过,有女孩利用大众舆论和谣言,试图拉近他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却被他用三言两语就扼住了风头。
一阵秋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学长,我一定会去澄清的!”
明明满眼都是爱慕,却低着头,倔强又认真地承诺着。
郑淮明伫立着,见她如此可怜的模样,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他,竟第一次有些无措和心疼。
“没关系的,不用澄清。”
他注视着她惊讶的、水光闪动的双眸,轻声说:
“我……我确实喜欢你。”
“本来想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比如后天的音乐晚会结束……”他笑了,心早已融化成一片温润的海洋,“现在……我可以提前说吗?”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
空气稀薄的万里高空之上,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机舱的含氧量仍略低于地面,郑淮明陷在座椅中昏昏沉沉,拒绝了所有餐食。
空姐询问他是否需要常用药或帮助。
他竭力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五分钟后,空姐拿来一条毯子。这一次,他接受了。
浑身确实冷得厉害,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颤栗……他半阖着双眼,放任自己被卷入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漩涡,却始终逃不开一轮轮回忆的折磨。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
再次醒来时,是空姐提醒他飞机即将降落,请调整座椅高度。
郑淮明歉意地起身,去拉动手柄。
眼前一阵阵眩晕,手心是滚烫的,像抽了骨头一样发麻。他扳了两次,竟都没有拉动,第三次椅背才“嘎吱”一声回弹。
椅背撞在背上,力度不大,却如同整个胸腔都被震碎,让他一时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郑淮明知道自己在发高烧,下飞机后,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医院宿舍,掰出两粒退烧药吃下,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几天不进滴水的胃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他一夜吐了三回,最后连弯曲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伏在床边干呕。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他却挺拔整洁地站在了诊室门口。
——好像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郑淮明重新回到岗位,再正常不过地值班、写病历、观摩手术、熬夜练习,一周后的小考仍是同期中的第一名。
无论是哭喊打滚的小孩,还是一夜按十几次呼叫铃的病人、扬言要投诉到上级的家属,他都耐心、细致,全部处理得妥妥当当。
哪怕被无理取闹的家属扯着白大褂推搡踉跄,连同事都看不下去要上去理论,郑淮明依旧能慢条斯理地整理歪斜的衣领,挂上温和的笑容继续劝导。
可没有人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已经从心脏烂到了肺腑,朝四肢蔓延开来。
那只汉堡,明明她吃得那样津津有味。
可自从那天起,他就难以再吃下什么东西……
胃是情绪器官,他能竭力维持住表面的完美外壳,却没法阻止痛苦与无力将身体一点、一点腐蚀殆尽。
但凡是带一点油星的食物都吐得一干二净,哪怕闻到就会反胃,唯独能咽下一点干面包和饼干。
不到三周,郑淮明就削瘦得明显,连宽大的白大褂都遮掩不住。
中午下了门诊,见他顶着一张比纸都白的脸色,将撕开的切片面包放进嘴里,周思衡彻底坐不住了,上前抢了下来。
“今天午休不是长吗,去食堂吃吧!”
郑淮明从法国回来以后,情绪明显不对劲,周思衡知道他心思深,连一个字都不敢问。
“早上吃得晚,我不饿,你们去吧。”
“你骗谁呢,我听老李说了,你们早上不到七点就去观摩心脏搭桥了!”周思衡强拉着他,“走吧,金晓秋刚准了我二百块钱,今天我请客,你随便吃,别跟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