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郑淮明笑了笑,没说话。
  他回办公室取了些猫粮和奶粉,掺热水泡软。有强壮的几只扑腾着爬起来,凑过来吃,余那两只体弱的,挣扎着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半蹲在路边,浅蓝的医用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深邃淡然的眼睛。平日拿手术刀的一双手轻柔地抓起小猫脖颈,一一用针管喂进去。
  “您弄得可真细致。”李阿婆笑,“反正我看您经常来,应该还是喜欢的吧?带回去养着多好。”
  郑淮明眼里的笑意淡了些:“平时太忙了,没时间养。”
  李阿婆乐了:“哎呀,你们文化人讲究多!养这个要什么时间啊,我在老家养过好几窝呢,给点粮就自己到处窜,还能逮老鼠嘞!”
  甚至没有考虑片刻,郑淮明摇了摇头。
  医院附近流浪猫多,他平时只是顺路添些粮水,不忍它们受苦而已。
  但眼下没两天气温就快跌破个位数,若是扔在这儿,定是没有活路。
  郑淮明找来纸箱,垫了两层毯子,给侧门熟识的保安塞了两包烟,将它们搁在门卫室暖气旁边。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李栩,叫他散到各个科室的群里。
  做完这些,他点了根烟,和保安寒暄了几句,身影径直消失在路口。
  -
  周末傍晚飘起了零星细雨,初冬的风阴冷,不少路人已经戴起围巾。
  巷子的二层小楼里,工作室所有人罕见地到齐了,但氛围不同以往的欢乐随性,显得有些压抑。
  “所以……”方宜站在台前,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诚恳而坚定地将话说完,“请大家回去考虑一下,这并不代表我们的团队要分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以后两个组分线运行。”
  作为负责人之一,沈望接过话筒,也简单地总结了两句。
  会议结束,大家第一次并非笑闹着散场。看着屋里渐渐空荡,方宜内心五味杂陈,沈望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早点做决断是好的,你知道的,我会跟你边走。”
  其实,在正式宣布前,方宜已经单独和不少同事聊过后续的发展。她不愿以个人想法一刀切、阻断其他同事的前程,所以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分成两组的办法。
  像摄像的陈哥、李哥,他们年长、经验丰富,肯定能挑起电视台这边的大梁,而像余姐、谢佩佩,都是纪录片专业出身,更愿意走创作道路。
  但这次团队内分组,注定纪录片这边会有摄像的流失,需要加入新鲜血液,也代表着需要未来长期的磨合……
  沈望走后,夜幕降临,方宜一个人呆呆地趴在工作室台面上,侧头望着窗外华灯初上。
  她不想回家。
  自从上次和郑淮明闹了别扭,她每天回家得越来越晚,不是在工作室加班,就是去医院看池秀梅,夜里回到家洗完澡就上床睡觉。
  郑淮明似乎也很忙,好几次见他神色疲惫,即使是十一二点进门,有时客厅的灯也是黑的。
  有一天夜里,方宜半夜口渴,摸黑去厨房倒水,正巧撞上郑淮明开门。她闻声探头,却见他进屋后扶着鞋柜,身形久久不动。
  那沉寂漫长,足足一两分钟,郑淮明背对着她,在黑暗中微微弯下脊背。
  方宜本睡得迷迷糊糊,但这么长时间,也意识到不太对劲,踩着拖鞋上前询问。摸到他的手背,是不正常的发烫。
  “你发烧了?”她惊呼,下意识去探他额头。
  郑淮明直起身子,轻轻挡开方宜的手,嗓音嘶哑低沉:“换季有点感冒,吃过药了,不碍事……”
  这疏离的语气和动作让方宜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郑淮明脱下皮鞋,倾身放进鞋柜,却一时有些直不起腰,闷闷地不断低咳。方宜连忙扶了他一把,他站直了,便顺势脱开了她的手。
  “怎么还没睡?”
  她实话说:“睡了,有点渴。”
  郑淮明点了点头,西装外套搭在手肘间,径直走向了次卧。脚步缓慢地迈出两步,才回头和她解释说:“这两天流感多,别传染给你了……”
  方宜后知后觉,这两天醒来床边没有人,不只是因为他出门得早。
  思绪回笼,方宜深深出了一口气,将额头埋进手臂。她不否认,自己是在逃避,既狠不下心和郑淮明一刀两断,却也做不到平心静气地和他相处。
  二十八岁的她终究不像少时,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被热烈的爱情蒙蔽所有感知。
  池秀梅那边也不安生。何初月要回珠城的琴行上班,请了护工后,只冲方宜丢下一句“之前她没管你,以后她也不需要你管”就走了。
  与其继而相反的,是池秀梅近乎谄媚的热情,每次方宜只能待一小会儿,就觉得直喘不上气。
  没有一件顺心事,方宜闷闷地刷着手机,想找个地方吃晚饭。
  忽然,推荐列表里一个熟悉的店名映入眼帘——
  上次许循远去的那家酒吧,莱特小调。
  夜幕降临,酒吧里人头攒动,与方宜想象得不同,这里并不过分震耳欲聋,尽头舞台的聚光灯下,一支乐队在尽情地表演着。富有节奏感的欢快音乐,灯光也跟着摇曳生姿,烟草和美酒气味交缠,不少男男女女跟着音乐舞动……
  方宜对那些都没有兴趣,坐在吧台上,小口地抿着鸡尾酒。浅蓝的酒液澄澈,非常漂亮,她一连喝了两杯,终于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有些轻飘飘的。
  她沉浸在这氛围中,第一次觉得微醺如此美好,所有的烦恼全都抛之脑后。
  “喂,方宜?”身后响起一道惊讶的男声。
  回过头去,只见许循远手执一只高脚杯,活见鬼似的表情瞧着她:“真是你,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喝醉了有些迟钝,方宜定睛两秒,才轻哼道:“你这里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许循远环顾四周,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和那姓郑的吵架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管我?”方宜听到这名字就心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手招呼,“麻烦你,这个再来一杯。”
  许循远夺过杯子闻了一下,连忙阻止调酒师的动作:“不要了,来杯橙汁吧。”
  这鸡尾酒看起来五颜六色,像闹着玩,实则度数一点不低。
  “你把这当果汁喝呢?一个人来酒吧还敢这么喝?”许循远扶额,接过橙汁递到她嘴边,“解解酒吧,再喝明天你保准头疼。”
  “我怎么不敢?”方宜赌气,把杯子往吧台上用力一搁,“我二十八岁了——成年人,我同学孩子都两个了!我连选择权都没有?我不能决定自己的事吗?”
  一听就是借题发挥。
  许循远哪知道她平时看着温柔娇小,喝了酒这么大脾气,连忙去劝:“好,好,你有决定权……”
  一旁的朋友来叫,许循远放心不下,摆摆手让他们先去玩,拉了个高脚凳在方宜旁边坐下守着。
  酒劲上头,方宜有点反胃,迷迷糊糊地趴在吧台上。
  许循远看出她不舒服,倒了杯热水:“你平时又不喝,干嘛喝这么猛?”
  方宜不说话,眼眸晶莹,怔怔地垂着,喃喃道:“许医生,你有没有后悔爱谁?”
  每次对话都是插科打诨,如此郑重的问题,让许循远一时有些不适应,却也在心头轻触。
  “爱过?还是正在爱?”
  “有区别么……”
  “当然有,后悔爱过一个人,说明他是个人渣。”许循远缓声说,“要是后悔爱上一个人……说明你还是爱他,放不下他。”
  方宜一眨眼,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顺着脸颊染湿了衣料。她也不擦,呆呆地问:“你就说,有没有……”
  许循远看着她难受,心里也跟着搅。
  只是好感、喜欢和爱,他分得很清。漫漫人生,许循远被热烈地追求过,注视过盈满爱意的眼眸,也曾倾心于某位佳人,有过短暂的约会——
  一段段恋爱乏味可陈,他觉得都够不上爱这个沉重的字。就像眼前这个女孩,他承认自己是喜欢她的,但出于种种,也止步于此。
  沉默了半晌,许循远轻巧说道:“我没有,你没听说过吗?智者不入爱河。”
  昏暗的灯光下,方宜弯了嘴角,彻底将头埋进双臂间。任眼泪落下,肩膀微微颤抖:
  “我真羡慕你……”
  或许是背景换上的女歌手声音太大,她没有听见许循远那声略有苦涩的轻叹。
  轻盈只是短暂的,醉意愈发浓烈,方宜久违地呜咽着,像要把满腔委屈、难过都发泄出来。可酒精带来的晕眩和闷滞也一并上涌,在胸口翻个不停。
  谁说喝酒能让人忘记忧愁?明明是愁上加愁……
  可不知道是不是喝醉的幻觉,朦胧与嘈杂间,方宜竟看到那个想见又不愿见、日思夜想的身影拨开人群,朝她冲过来。
  猛地被拥进一个踏实的怀抱,带着寒凉的夜风,爱人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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