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半小时后出了结果,报告送到手中,郑淮明只瞥了一眼便了然,将她客气地请到办公室。
  他沏两杯热茶,搁在桌上,浅蓝色口罩上的一双眼睛深邃淡然:
  “珠城十院的肝病专科位列全国,我恰好有一位朋友在那边……如果现在转院过去,或许还赶得上他出国交流前帮忙看一看。”
  池秀梅不接茶水,怒目圆睁道:“你这是赶我走?小宜知道这事吗!”
  郑淮明不答,兀自翻开桌上的检查单——
  重度肝硬化,刚做过的穿刺效果不佳,情况不容乐观。此时来寻亲,恐怕是想利用这一笔卖房钱认回女儿,再以亲情要挟,让女儿为她治病送终……
  治病花费是小,他知道方宜童年过得不幸福,唯独不愿她再伤心。
  郑淮明眸光微暗,抬腕将薄薄一沓检查单“啪”地搁在桌上,动作不大,却极具压迫感:“如果她知道了,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哪里的医院能比北川的还要好?!”池秀梅挣扎。
  温和的话语中,隐隐透着不容回旋的狠厉,将选择放在天秤的摇摆两端:
  “二院的名气虽大,但比不上专家经验丰富。现在直接做手术是最好的,周主任两周后就要出国,再耽搁下去,五年存活率会大大降低。”
  这场谈判持续得非常短暂,池秀梅从一开始的嚣张气盛,愈发低默无言。
  走廊上行人络绎,郑淮明亲自将她送到电梯口,不卑不亢地重复道: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等您的答复。”
  池秀梅对他又厌又怕,无神的眼珠转了转,点点头,朝外边走去。
  突然,不远处迎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黑色身影。
  来往的行人中,这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在人群中激不起一丝涟漪,却在瞬间抓住了郑淮明的视线。
  “妈,我说了你别来找她!这么多年没联系,你以为她真的会管你?”何初月气得快要发疯,一把拉住池秀梅,压低声音不满道,“能不能别去丢人!”
  齐刘海,及肩直发,瘦长的脸颊。睫毛长而稀薄,一双黝黑的瞳孔中,透着淡淡的哀伤和愤懑。
  即使时隔十多年,尖锐的回忆还是如潮涌,霎时崩断了郑淮明脑海中最后一根弦。
  上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郑泽的葬礼上。面前这双浓重哀愁的眼睛,与那个一身黑裙的短发女孩逐渐重叠……
  郑淮明瞳孔一颤,呼吸骤然急促。
  眼前无数纷乱的画面如雪花般扑面,整个人被强行拖拽回那条暗无天日的泥泞小道。
  一片混乱痛哭声中,有人用力地夺走了他捧在手中的遗像,将他推搡摔倒在地:
  “你这个杀人犯,你不配拿他的照片!”
  那张一晃而过的模糊面孔,在记忆深处突然变得尤为清晰——
  是年少时她绝望猩红的双眼,众人拦都拦不住地朝他扑过来。
  郑淮明如被雷电击中般颤栗不止,四肢百骸都被冰冷浇筑,一时动弹不得。
  明明看见何初月抬眼看过来,却连背过身都无法做到。
  第六十四章 落锁
  这一夜太过漫长,方宜坐在急救室门外,等到手脚冰凉、呆滞麻木。
  池秀梅急性腹水感染,长期患病身体虚弱,术后引发高烧,转进病房观察。郑淮明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男医生,年纪不大,但严谨认真,将注意事项叮嘱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还要有拍摄日程,方宜只在住院部陪了一会儿。
  回程的车上,城市天际的另一边隐隐泛白,灰暗的街道间,晨起的小贩已经亮起灯。出租车里一片寂静,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响着,提示今明两天北川市将迎来一次大降温,受冷空气和寒潮影响,今年整个北方预计将迎来近二十年最早的初雪。
  ——也同样会是最漫长的冬季。
  路边席卷的树木不知何时已经掉光了枝叶,或许是更早,在上一次台风时就已经卷落了大半。方宜后知后觉,秋天已经要结束了。
  身旁的男人半靠在阴影中,黎明的光亮若隐若现,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郑淮明久久不说话,也并不作辩解,像是在等待她的裁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那几张检查单方宜看了,也从何初月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郑淮明打算瞒着她将池秀梅转回珠城的医院,掩去利用与算计,营造出一副慈母千里寻亲、弥补少时遗憾的戏码。
  方宜突然觉得很无力,铺天盖地的失望将她掩埋,一次次的重蹈覆辙,让她连与他争吵的欲望都全然丧失。
  他们享受着亲吻和陪伴,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郑淮明都会迁就她、照顾她,营造出一副爱情亲密的假象。
  可一旦遇到大事,郑淮明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其中不包括和她共同商量,甚至没有知情权。
  两个人沉默着上了楼,直到方宜卸下拎包转身进屋,郑淮明像是有些焦急,拉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只是怕你难过,你妈妈好不容易来北川找你……这件事我没有准备不告诉你……”
  方宜停下脚步,轻声问:“什么时候?”
  等池秀梅哪天死了以后,还是更晚。
  郑淮明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实话说道:“等转院回珠城以后。”
  方宜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屋子。原本黑白灰的色调中,沙发间放着两个浅黄的柔软抱枕,茶几上浅粉的水杯里还余半杯橙汁,遥控器框里是几包没吃完夹起的零食……这里已经慢慢地染上了她的色彩,一点、一点的侵入。
  可他的心呢,她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方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走进去过。
  “够了。”她无力地叹息,触及那苍白的脸色,念及他还病着,不欲争吵,“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有自己的选择权。”
  方宜冷静道:“从小生活了十几年,我比你更了解我妈……你这样做,我不会感激,反而觉得在你心里我很愚蠢、很软弱。”
  一步之遥,郑淮明注视着她失望、哀伤的表情,心头微微震颤。
  或许,这一次他真的错了……他盲目想要保护的这个女孩,远远比他想象得坚强、镇定。
  “对不起……”
  郑淮明喃喃道,巨大的心慌将他吞噬,可这一句道歉已经说过无数次,此时显得那样单薄。
  方宜点点头,没有再多作回应,神色寞然地看了一眼表。
  已经早上六点了。
  夜里又是输液,又是等手术,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更别提郑淮明还犯着胃病,此时已是面如金纸,叫人看着都心揪。
  “你今天上午没班,再去睡一会儿吧。”她温声劝道。
  郑淮明见方宜神情稍缓,心中那根弦却始终无法松弛,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往卧室走去。
  背影渐远,却不是主卧的方向——
  “我就在次卧睡一下。”方宜回避了他的视线,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十点还有拍摄,免得起床吵醒你。”
  郑淮明微怔,一句“没关系,我……”还未讲完,已被关门声挡在外面。
  他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跳忽然乱了节奏,整个人像忽然从高空坠下,失去了所有感知。
  踉跄着上前想要挽回,郑淮明拉下门把,慌乱扳动了几下,却无法推开。
  从里面上了锁。
  就像她伤透了的、斑驳的心。
  -
  寒潮降临,一夜席卷这座北方的城市。前个周末温暖的阳光像是一场幻觉,满地落叶被暗沉干燥的风彻底清扫。
  清晨五点过半,医院还笼罩在清冷的薄雾中,空气中泛着潮湿,人迹寥寥。
  郑淮明刚下手术,换去白大褂,一身黑色夹克,从侧门独自走出急诊楼。
  这个点食堂已经开始供应早餐,他脚步微停,犹豫了一下。但只是想到那些汤汤水水,就已经开始反胃,实在吃不下一口,还是匆匆路过。
  靠近门诊楼,远远地,树下一团杂乱的色彩映入眼帘。细看是一窝刚出生(savw)的小猫,大多是玳瑁、橘色、白色相间的,胎毛尚未褪去,足有五六只,嗷嗷待哺地躺在杂草当中。
  四周没有母猫的身影,郑淮明想起办公室还有些喂猫的吃食,刚起身,就碰上楼里保洁的阿婆。
  “郑医生,最近挺忙吧,好久没见您了——这窝小的生得真不是时候,前两天那母猫在门口马路上被撞死了。”李阿婆眉头紧皱,叹息道,“马上降温了,冬天一来,估计挺不过去。”
  郑淮明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谁都笑眯眯的,从运器械的大爷,到保安室的门卫、浇花的阿姨,都愿意和他打招呼。李阿婆也不例外,之前他有时在这喂猫,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看着最多两个月。”
  “是啊,您看那一只,眼看就要断气了。”李阿婆指过去,那缩在最里面的一只最为虚弱,比其他几只都要小一圈,哆哆嗦嗦的,看着连叫唤都快没力气了,“郑医生,您不如抱一只回去养着玩吧,这小野猫不比那些个有品种的难伺候,给口饭都能养活,还亲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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