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回想起那日郑淮明不肯见她的敷衍和回避,方宜低垂眼眸,在她怀里只一个劲地摇头。她紧紧攥着好友的衣角,几乎要将那块布料给捏碎。
周思衡一遍一遍地打去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找到李栩、找到副院长,甚至沈望找到了许循远,得到的都只有一个回复:郑淮明在南市学术交流,联系不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的红灯长亮,气氛越来越焦灼,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浮现,却没有人敢开口直言。
没有一个郑淮明的直系亲属,连失踪都没法上报。周思衡暗自托遍了关系,在整个碧海和南市的公安和医疗系统里打听消息。
可北川机场每一架飞机都安全起落,也没有出现任何相关新闻。
直到凌晨一点,一通派出所的电话打破了死寂。
“火车站附近车祸死了个男人,身上找不到身份信息,大概三十来岁,你们来看一下吧。”
去三院的路上,方宜靠着车窗一直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民警领着他们穿过狭长的走廊,打开门,冰冷惨白的太平间散发出阵阵寒意。
透过那扇门,一角白布映入眼帘……方宜呼吸骤然错乱,嘴唇颤动着,呆呆望向那宛如地狱的房间,脚下发软。
民警见这小姑娘面色憔悴、几近崩溃,尽管见惯生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向在场唯一一个男人:“头骨都碎了,你去认吧。”
周思衡深深搓了一把脸,刚要抬步,只听方宜已哑不成声:
“我来……”
她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却缓慢而坚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张冰凉的停尸台。
刺眼的白布下微微隆起,方宜眼眶干涩生疼,她用力地眨了眨,抖着手捏住边缘,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掀开。
周思衡和金晓秋也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没有人敢动作。
民警摇了摇头,别开头去。
寒意刺骨,方宜心脏剧烈地跳动,快要冲出胸膛。如果是他……
呼吸静止,她轻抬手腕——
血肉模糊。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布角落下,方宜肩头颤了颤,全身都力气都在此刻卸去了。她不住地后退一步,瘫软在金晓秋怀里,嚎啕大哭。
一直被半扶半架到医院门口,她依旧哭得浑身发软,几乎要背过气去。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金晓秋也满眼通红,顺背安抚着。
尽管得到的算是好消息,可郑淮明依旧下落不明。
这一夜终究无法停歇,黎明时苗月又一次因为心跳骤停抢救。靠在手术室门口,方宜早哭干了眼泪,靠在墙边呆滞,不自觉将嘴唇咬得满是血痕。
“明早北川还有一班飞机,要不我去机场看看吧……”
周思衡疲惫而艰涩地开口,试图寻求一丝希望。
可他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金晓秋干涸的怒火。
金晓秋气愤地揪住他的领口,大骂道:
“是死是活他人呢?如果要来,就算是爬也爬来碧海了!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就不该让郑淮明那个人渣再接近方宜,你当时怎么跟我保证的?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保准砍了他!”
周思衡心知妻子口中句句属实,无力地闭上眼睛,任她拽扯发泄。
“晓秋,别说了……”
角落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呼唤,微不可闻,却让整条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担忧、痛苦都已经被榨干,方宜心如死灰,喃喃道:
“只当他死了……”
第五十三章 昏迷
周身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极端的冰冷与灼热交替撕扯着,仿佛要将神志强行粉碎。
一股剧痛从胸口向上蔓延,郑淮明费力地辗转,本能地想要抵住痛处,身体却被牢牢禁锢住。耳畔的噪声被不断放大,他听见有人在呼喊着。
“按住他!”
“加药,别废话,命重要!”
与疼痛的对抗间,忽有氧气争先恐后地冲入肺腑。紧接着,郑淮明的意识就再一次陷入昏沉,一切痛苦都逐渐遥遥远去……
可就连昏迷都无法停歇,无数回忆如走马灯般流转——
先是海城医院破旧狭窄的走廊,少年手中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向病房。
里面传来隔壁病床阿姨艳羡的赞叹:“婉仪,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大儿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吧,又这么懂事,每天都给小泽送饭、洗衣服,我做梦都求不来这样的儿子!”
他的手刚触上门把,只听叶婉仪带有笑意的声音传来:
“哪有啊,成绩有什么用啊?这孩子性格不好,和我们都不亲!哪像我们小泽这么贴心,他比他哥哥聪明多了,如果能去上学,那是一学就会……”
无数张接近满分的试卷被随便看一眼就搁在桌上,反而是郑泽读一本课外名著都会被夸赞;家长会各科老师一遍遍赞许地念出他的名字,角落的座位却永远空着;学习之余努力做好每一件家务事,但上午老师拖堂,送饭晚了几分钟就会被责怪……
青涩的少年茫然地站在走廊外。
每天晚饭后,是郑泽坐在沙发里与父母看电视、撒娇,他默默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他原以为做得够多、够好,终有一天能得到父母的认可和爱,却没想到因此成了母亲心中一个性格不好、不够亲近的孩子……
画面一转,是郑国廷猩红绝望的双眼,儒雅的中年男人一夜白头,一拳狠狠砸在手术室门口的墙面上。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
“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忽而响起热烈的掌声,望眼是鲜艳的大红色,郑国廷一身笔挺西装喜气洋洋,搂着年轻温柔的妻子,举杯大笑:“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感谢各位来到爱女的满月宴!希希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再一推门,是冰冷的客厅。漫天灿黄粉紫的彩带,早已发臭的蛋糕搁在茶几上,腐烂融化的奶油滴下来,将“哥哥,生日快乐”四个字模糊。
然而突然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颤栗的身体拥入怀中。
大雨的荒山上,女孩发丝湿漉漉的,执意披一半外套在他肩头:“学长,我不冷!那我们一人穿一半吧?”
还有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将微红的脸颊埋进他胸前:“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见到你就很高兴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
“郑淮明,我好想你啊。”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大雪的校园中,她哭得满脸是泪:
“郑淮明,为什么要分手?你明明很爱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心口痛得快要窒息,他想要伸手抓住她,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反方向走去。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惨白的屏幕上,微信消息一条一条涌入。
“苗月病危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坚持几天了。”
“郑淮明,我好害怕,你请假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她也在等你。”
“求求你。”
彻骨疼痛几乎将神经击碎,比意识先一步复苏的,是堵塞喉咙的闷滞。
入眼是昏黑的天花板,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让郑淮明本能地反胃,血腥气几乎是瞬间就涌上来。氧气罩脱落,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济于事,只能偏过头去,呛咳着呕出一口带着血丝的胃酸。
“别动!”盛文荣一把按住他输液的右手。
血丝染红了白床单,郑淮明艰难地喘息,试图汲取一丝氧气,胸膛重重地起伏着。额头两侧太阳穴剧痛,眼眶灼灼发烫,身上却冷得不住发抖。
作为医生,他直觉自己在发高烧。
氧气面罩重新覆上口鼻,薄薄的白雾忽深忽浅。半晌,郑淮明才缓过来一口气,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意识逐渐清晰,那条梦中的消息再次占据脑海。
收到苗月病危的消息后,郑淮明再也顾不上任何事,第一时间订了去碧海的车票。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对方宜来说有多重要,也清楚以她的病情,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
这一次病危,恐怕真是最后的告别。
哪怕他再恐惧让方宜得知自己失声的情况,也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四个多小时的北海高速,过去郑淮明一夜就能赶个来回。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却无比难捱。
由于药物和针灸的过量刺激,他连续几天滴水难进,多次呕吐出血丝,一夜一夜痛得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怕自己在路上坚持不住,更怕在这个关头吓到方宜,郑淮明临走前请求盛文荣开一针强效镇痛药。
可或许是近些日子他擅自用药过猛,身体亏空得严重,那一针静脉注射只推进去一半,他竟眼前一黑,陡然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