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唐医生吃了一个闭门羹,半句话噎回了肚子里,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病人?他求助地看了一眼工作多年的护士姐姐,只见对方冲他小幅度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再说。
  “好吧,那……那你们好好休息”唐医生转而飞快地照例叮嘱道,“注意现在只能吃流食,温度不能太冷太烫,不然都会刺激胃粘膜,有事随时按铃。”
  说完,他就赶忙走出了病房。
  唐医生和护士一走,这间单人病房再次只剩下郑淮明和方宜两个人,空气瞬间陷入寂静。
  方宜站在门前,手足无措地垂下眼帘,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毕竟两个人之前不愉快还历历在目,前些天郑淮明昏迷着,她尚顾不上那些。可此时他醒过来,两个人就又回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郑淮明靠在床头,抬眼注视着女孩哭过的脸,杏眼还是红彤彤的,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神情有些让人怜惜的拘谨。
  他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主动打破沉默:“我想再喝点水。”
  方宜终于找到事做,快步绕到床头,将温水再次喂到他嘴边。
  郑淮明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用没有扎输液针的手轻轻扶住杯身。
  “周思衡和晓秋昨天晚上还来过,今天值班,就又都回去了。”方宜低声问,“他们都很担心你……你为什么不想转回二院?”
  她自然不知,二院住院部血液病的病房里,正躺着一个他不想遇上的人。
  医生开的镇痛药剂量太小,随着意识清醒,已经产生耐药性的身体愈发难捱。
  薄薄的被子下,郑淮明的手逐渐紧攥,手背紧绷,输液针逐渐回血。他怕再次吓到方宜,暗暗地强忍疼痛,神色平淡道:
  “他们太大惊小怪了,我没事,用不着这样折腾。”
  “这还叫没事?”方宜好几次回想起那夜他呕血的样子,都后怕得睡不着觉,到了郑淮明口中,却成了轻飘飘一句没事,不免有些激动,“那什么才叫有事?你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认真一点?”
  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话音遗落,便后悔自己说太重了。对一个刚刚才从术后昏迷中醒来的人,自己干嘛这么较真?
  方宜担心的、顾虑的表情全都落在郑淮明眼里。他哑然失笑,心中竟有一丝贪恋温暖的苦涩。
  任谁看到别人在面前吐血都没法无动于衷,又何况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呢?
  但他不愿利用她的同情,更怕自己会再一次被感情蒙蔽理智、无法自拔。
  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刺痛,郑淮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强提了一口气,缓缓将水杯搁在床头柜上,刻意不掩饰道:“这两天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医生就够了……”
  明晃晃是在赶人的意思。
  方宜愣了一下,忽然有些委屈,自己眼巴巴地等了这么多天,他一醒来就赶自己走?
  她咬了咬嘴唇,眼眶直发酸,明明尊严和体面都不允许她继续留在这里,可脚就是不听使唤,迈不动一步。
  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只靠意志支撑着不能在她面前倒下。郑淮明原以为,以方宜的性格,定是会转头就走,却始终没有看到关门声。
  但他虚弱的身体再也没法强撑,一手抓住衣料,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下去。
  郑淮明脸色猝然一白,剧烈地呛咳着。眼见他前一秒还在淡定赶人,后一秒却漱漱发抖,方宜吓得立刻按了铃扑上去,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啊?”方宜庆幸自己还好没有赌气离开,无助地朝门外大喊,“医生!有没有医生在啊——”
  片刻,一名医生和护士从门外冲了进来。然而,未等医生靠近病床,郑淮明肩头猛地一颤,深褐色的血液喷溅在洁白的被褥上。
  方宜哪经得住这样的画面,害怕得一口气差点喘不匀:“医生……医生他又吐血了……”
  这一口血吐出来,胸口的疼痛瞬间减轻。看到被子上不是鲜血,郑淮明知道不是二次出血。
  他不再蜷缩,急促清浅地呼吸着,艰难地摇了摇头:“没事……方宜……”
  男医生镇定地吩咐护士去拿药,稳稳的扶他靠在床头,做过简单的检查:
  “只是上一次胃里残留的血,没有大碍,吐出来就好了,人反而会舒服一点。”
  方宜听到医生的话,才松下一口气,可某种拥堵在心间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散去。
  郑淮明自知又一次让她担心,缓缓抬起手,想要轻轻抓住她的手予以安抚。视线上移,越过女孩的肩头,他却看到了一个(yaku)遥遥站在病房外的熟悉身影。
  沈望背着双肩包,风尘仆仆地伫立。
  一切温存被拉回现实,郑淮明的神色黯淡下去,心口也跟着泛起一阵寒凉。
  方宜感知到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沈望时,她蓦地一愣。他怎么会在这里?沈望没有说话,也没有走进病房,只远远透过玻璃看进来。
  郑淮明额角冷汗淋漓,抬眼轻轻地对她说:“去吧……别让他误会。”
  方宜怔怔地看着他,两股力量在心中拉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郑淮明自顾自闭上眼睛,做出一副要休息的模样,不再说话。方宜一直等医生挂上新的药水,才走出病房。
  碧海医院住院部年久失修,走廊十分狭窄昏暗。
  再次见到沈望,方宜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天完全忘记了与郑淮明一切无关的事。
  “郑主任还好吗?”沈望礼貌关心道,“我听周医生说,他胃出血病倒了。”
  方宜点点头:“还好,医生说已经控制住了。”
  沈望“嗯”了一声,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此,沉默了半晌,问道:“你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方宜迷茫地在身上摸索着,又回头看看病房,她甚至连手机放到了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有没有电、接到电话了。
  “可能是落在哪里了……”她讪讪道,“是珠宝纪录片的事吗?”
  见她如此反应,沈望有一丝落寞,一句“我除了工作的事,就不能找你吗”到了嘴边,看到方宜憔悴的黑眼圈,还是咽了下去,不忍为难她。
  “对,品牌方的人这几天在北川有一个活动,现在一个环节临时空出来了。他们想邀请你去主持,需要在活动上做一个简单的宣传片预热,到时候台下会有很多投资方。”沈望正色道,“明天早上八点,事情很紧急,我联系不上你,只能打电话给周医生,他说你在这里……”
  这个机会非常宝贵,时间也十万火急。
  “他们预热有哪些需求?”理智回笼,方宜出奇地冷静,“我带没有电脑过来,你先给我看看。”
  沈望犹豫道:“现在的情况,你能去吗?如果……”
  方宜勉强微笑了一下:“没问题,整个团队还等着我们发工资呢。”
  看见她眼中惯有的坚定和认真,沈望松了一口气,脱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这是对方发来的邀请函和需求,主要是一个视频和一段发言稿,需要我们提前——最好是今晚能给一个审核稿。”
  “行,这里有休息室,我们去那边聊。”方宜回头看了一眼病房中的人,郑淮明合眼睡着,输液架上的药袋一点一滴地流入他的身体。
  方宜和沈望一直在休息室工作到深夜,将审核稿发过去后,两个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陈阿姨将她落在卧室的手机送来,方宜充上电,麻烦她明天来医院帮衬一二,迅速地整理好东西。活动礼服、妆造和彩排都没有完成,他们必须连夜驱车赶回北川,才有可能在明天早上之前赶上活动。
  坐进越野车里,沈望眼里是难掩的疲倦。工作一整天,又在北川和碧海赶了一个来回,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方宜有些自责:“如果我本来就在北川,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急了……等会儿我来开吧,你在后面睡一会儿。”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沈望摇摇头,笑道,“明天你还要上台发言,还是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下。”
  碧海医院门口,仍有几个做夜宵的小摊还开着,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明亮。
  “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买两份炒面吧,垫垫肚子。”沈望打开车门走下去。
  方宜点点头,望着他的身影走远。
  沈望站在炒面摊前,笑着与老板说些什么,他的侧影显得那样温暖、可靠。他就像一个坚实的后盾,更是她永远无法代替的搭档……
  她可以永远信任他,与他并肩作战。
  这些天的倦意猛然涌上,方宜将头轻轻靠在窗玻璃上,微微的冰凉刺激着皮肤。她抬眼,望向碧海医院的住院楼,三楼末尾的病房依旧亮着灯。
  她甚至能想象到,此时郑淮明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场景,白色的墙壁,纯白的被单,还有他病中毫无血色的脸颊,一切都是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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