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切是如此陌生,却又仿佛本就如根系扎在他的骨血里,只是她从前被爱情蒙住了双眼,未曾看透。
理智告诉她,选择和沈望在一起,她一定能走向一段幸福的、相敬如宾的婚姻,离开不幸家庭的诅咒。
她还喜欢郑淮明吗?
方宜垂下眼帘,指尖紧攥住那一团被水洇湿的被单。
——她不应该,也不能喜欢他。
-
审片会结束,预告片和花絮正式开始制作,方宜逃似的离开了北川,回到碧海。
天气已经彻底入了初夏,空气愈发清新,海边玩耍的孩童也多了起来,整座小城焕发着生机。
直到沈望与她谈及新的工作项目,方宜才意识到,二院纪录片的项目已经进入了尾声。这也意味着,她和郑淮明的最后一丝联系即将走到尽头……
由于二院项目的名声在外,他们接触到了一个不错的商业合作,是国内一家知名珠宝品牌的纪录宣传片。品牌想与一位贵州的传统手艺人拍摄一支短纪录片,配合新推出的系列珠宝发行宣传。
这是他们回国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业项目,方宜很重视,亲自飞到南城谈了两次合作,双方接触下来意向都不错,即将签订合约。
可就在此时,她也接到了碧海医院的一通电话:苗月情况急转直下,再一次被送进了抢救室。
虽然从一开始,方宜早就知道了这无法逆转的结局,还是在病房外几次哭红了眼。
沈望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医生说了,本来她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方宜愧疚道:“如果之前那段时间……我没有去贵州,能多陪陪她就好了……”
等苗月转入普通病房后,她每天都会推着轮椅,带苗月去街上转转,晒晒太阳。
这天傍晚,方宜推着苗月在社区广场上散步,路过一家装潢精致的西餐厅。苗月转头盯着玻璃窗,眼睛里难掩期待。
苗月平时一直很懂事,难得她表露出喜爱,方宜弯下腰笑说:“明天中午,哥哥姐姐带你来吃。”
谁知苗月摇摇头,天真道:“姐姐,今年我们也一起庆祝生日,好不好?”
方宜定睛一看,才发现靠窗的位置围坐着一家三口,一个十岁有余的小女孩头戴生日帽,对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水果生日蛋糕许愿,两旁的父母正饱含爱意地看向她。
小女孩穿着公主裙,长长的头发编成漂亮的麻花辫。她睁开眼,笑着看向拍手唱生日歌的父母,俯身吹灭了蜡烛。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慢下来,气氛好不温馨。
这是她们童年时都未曾拥有过的,方宜远远望着,心头竟也有一丝动容。
“到时候我要亲手做一个大蛋糕,草莓味的生日蛋糕。”苗月尽管身体虚弱,依然难抵孩子心性,已经开始勾勒美好的画面,“我想和沈望哥哥、姐姐……还有郑医生一起过生日。”
听到最后一句话,方宜心里蓦地空了一拍。
自从她和郑淮明彻底决裂后,或许是为了躲她,他再也没来过碧海看望苗月。
苗月一直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方宜怕她会多想,连忙说:“郑医生最近在北川很忙,忙着救很多很多小朋友……你有没有想他?”
“想!”苗月笑了,“上周郑医生给我拿的故事书我已经看完了,下次我要讲给他听!”
方宜云里雾里:“上周郑医生什么时候来的?”
明明郑淮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就是姐姐去坐大飞机的那天啊。”苗月眨巴眨巴眼睛,“郑医生晚上来的,带了好多好多零食和故事书!”
方宜愣住了,这件事竟然连院里护工的陈阿姨也未和她说起过。
看来郑淮明是真的在回避她,连来看苗月都是算准了她不在的时间……
苗月拽了拽她的袖口:“今年有没有人陪郑医生过生日?去年生日,好多小朋友陪我在病房吃了好大一个蛋糕……”
生日。
这个词闯入脑海,方宜才意识到,这个月底几天后就是郑淮明的生日。
“姐姐,你们以前是怎么给郑医生过生日的?”苗月小脸苍白,眼里有几分向往。对于郑淮明,她一直十分崇拜和信任,“今年我来给郑医生做一个大蛋糕,好不好?”
此话一出,方宜竟是微微出了神。
记忆里,她居然从来没有给郑淮明庆祝过一次生日。大一那年夏天,他们还未曾相识;大二那年,他恰好跟导师去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大三那年,他又有学院的活动外出;大四那年……他们临毕业已经分了手。
每一年,都是郑淮明为她点燃蜡烛,轻唱生日歌。每一次,她许完愿望,睁开眼,都会对上他温柔注视的眼神……
已是夕阳西下,广场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她心中却有一丝茫然。
难得苗月有明确提出想要完成的事,她不想拂了孩子的心意。
“可以啊……”方宜的喉咙有些干涩,不愿自己的事干扰苗月,勉强笑道,“那到时候,你亲手做一个大蛋糕送给郑医生。”
她知道,以郑淮明的心性,即使与自己关系再僵,也一定会顾及孩子的感受。
可方宜心里虽如是预想,直到生日来临前两天,手机里的邀约短信却依旧迟迟没能发出。
第四十二章 绝望
午夜大雨倾盆,整座北川市被毫不留情地冲刷着。
住院部六楼,斑驳掉漆的“血液病专区”五个字笼在阴影中。阴冷的转角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身影在黑暗中伫立。
整层楼沉静寂寥,唯有“哗哗”的雨声浇灌。
破旧的窗半敞未关,郑淮明薄薄的衣衫被雨星打得湿透,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久久一动未动。细看他扶着窗沿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胸口的起伏微不可见。
六月二十四日。
他身份证上的生日。
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天亮,可郑淮明第一次如此惧怕黎明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际线逐渐泛起一丝灰白,他的身体才突然动了动,颓然地弯下腰,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倒出几片仰头咽下。
随后,郑淮明稳步走向值班室,再出来时,手中已经拿着一个换药的托盘,其中躺着两三袋巴掌大的透明输液药。
昏暗狭窄的走廊,宛如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他将胸口写有姓名的工作牌折下,径直走到尽头的病房前,伸手握住门把,轻轻旋开——
打开房门的瞬间,细小微弱的痛吟声涌入耳畔,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六人间病房,黑暗中,只有两个床头灯发出暗淡的橙光。
未等郑淮明寻找,靠门第一张病床上的中年男人已直入视线。他早已见过太多人间惨状、看淡生死,却还是在触及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心脏像被钝物锤击,一瞬间痛得喘不过气来。
被病痛折磨得太久,郑国廷的身体已薄如纸片般,在被褥间几乎看不出轮廓。他老了,又瘦弱下去,蜡黄凹陷的脸颊上布满瘀斑,再难分辨出年轻时英挺的五官眉眼……
这时,郑国廷眼皮忽然掀了掀,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
许多败血症的病人因全身性疼痛,常常彻夜难眠,只能合上眼睛忍痛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郑淮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他压抑住急促的呼吸,抬步上前,为郑国廷挂上新的输液袋。
如同对待每一个普通病人,不露出一点异常,他低声说:“如果有不舒服就按铃。”
郑国廷困难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随之发出闷闷的痛呼,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邓霁云闻声醒来,看到郑淮明浅蓝色口罩上的双眼时,她吃惊地张了张嘴。
郑淮明用一个沉重的眼神制止住邓霁云快要脱口而出的话,俯身将病床摇高,上手利落地拍背,帮助郑国廷将这一口痰排出来。
十年。
郑淮明从未想到,他再次见到郑国廷是这样的画面。
那个幼时记忆里将他扛在肩头、顶天立地的高大男人,那个在满月宴上意气风发、喜气洋洋的父亲……
郑国廷平息了这一阵咳嗽,虚弱地喘着粗气,目光散乱地落在天花板上。
做完这一切,病房里闷滞的空气几乎让郑淮明窒息,他故作平静地嘱咐了几句,逃似的收起药盘,大步朝门口走去。
“医生……”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郑淮明的脚步猛地停住,他转过头,视线与郑国廷遥遥相撞,心脏骤然停拍。
郑国廷毫无波澜的双眼掠过这位年轻医生的眉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两下。
他说:“骨头疼……能不能给我加……加一点止疼药……”
郑淮明微怔,随即巨大湿冷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掀翻,他压抑住错乱的呼吸,竟是没有再一次走近的勇气。
“等会护士会过来。”他留下这一句话,飞快地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