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可记忆里的郑国廷是健康、高大的,在律所的工作体面光鲜、收入丰厚,能用肩膀撑起一家四口的一片天,从小别人都称赞他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哪怕是父子最后的回忆里,郑国廷也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只有那双猩红疲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他老了、病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郑淮明直直地望向天花板,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还(ordg)以为,郑国廷瘟神似的躲避他,是后半辈子过上了怎样儿孙承欢的好日子……
  可眼眶却湿润了,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郑淮明颤抖着折下腰,想要更用力地将指骨抵进去前,脑海中蓦地响起某个女孩温柔的声音。
  黑暗的温存中,她轻声说:
  “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
  “胃痉挛要慢慢揉开才会好,像你那样只会越来越糟糕。”你好好对待自己,我希望你好好的。”
  郑淮明心头微动,艰难地回想方宜的动作,自己用指尖触上那团冷硬的器官,尝试轻柔地按揉。一下、又一下。
  可他的手本就冰凉,力道随着疼痛不自觉地失控,竟是越揉越疼,好似肺腑都被揉碎搅在一起……寂静的办公室里,残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昏沉中,郑淮明冷汗涔涔,唇齿间低低地留恋着她的名字:“方宜……你说的,我为什么做不到……”
  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她在身边,哪怕只是握住他的手,传来一丝温暖。
  可回应他的,终究只有一片寂静。
  -
  深夜,望江楼顶层包间里,一片热闹隆重。
  先前郑淮明因苗月一事欠了老同事周海的人情,此番周海有事相求,一位退休老领导家中有病人想托人转到二院心外科开刀,设宴招待,还请了几位院里有交情的中层领导。于公于私,郑淮明都无法推脱。
  席间,几杯白酒下肚,其他人皆是醉得脸颊微红,只有郑淮明一身板正的深灰西装,搁在桌上的手指微微紧攥,脸色是愈发苍白。
  不知是谁提起心外科正在制作的宣传片,老领导乐呵道:“我早就听说这个项目了,不是还被市里电视台看中了嘛!好事,好事,这项目好像是小郑一手提拔的吧,现在年轻人真是大有可为!”
  一众领导也是赞不绝口,郑淮明不动声色地扣上外套,挡住皱乱的衬衣,抬手倒了一杯酒。他谦虚一番,将功劳递话给院里的领导,仰头将酒咽下。
  话说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老领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身旁一名男同事已是微醺,笑道:“听说这片子的导演,是我们郑医生的小学妹啊,难怪郑医生这么上心。”
  说着无心,听者有心,郑淮明顿时感到有几缕目光看向他。
  “说来也巧,导演确实是我的校友,不过比我小上几届,倒是不熟。”他面上泰然自若,又斟了一杯酒,“这次的主创虽然年轻,但一回国就拿到了青苗奖,是一支很有实力的团队。月初宣传片就要初步上线了,到时候还请各位领导多多关照。”
  冰凉刺激的酒液顺着喉咙吞下,郑淮明唇色发白,依旧保持着微笑。
  “哎呀,我们郑医生这么一表人才,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啊?”有人谈笑着,瞬间引起桌上一片笑声。
  郑淮明不言语,也随和地笑。似乎很多人都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名利双收,会为了仕途选择一位有背景的岳父,扶摇直上。
  人人都羡慕他,可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到了溃败的极限。
  拿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微微紧绷,郑淮明望着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只觉累到了极点,恍惚间仿佛灵魂已经从身体脱出,正悬在头顶,俯看着一切。
  酒过三巡,将诸位领导安顿好送上车,与同事寒暄道别后,郑淮明才得以脱力地陷进轿车后座。
  面对代驾的询问,他低声一句“去金悦华庭”,就再说不出话来。
  北川市没有真正的黑夜,宽敞的大路上永远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城市的夜景不断向后席卷着,郑淮明合眼仰靠,头痛欲裂,脑海里无数纷乱的念头交缠。
  唯一温暖的,是想到方宜的侧脸。她那双如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总是坚定的、柔和的,好像能瞬间让他平静下来。
  她现在会在做什么?可能是在陪苗月讲睡前故事吧……
  直到手机响起,郑淮明点进微信,是医院的大群出了新一个月的排版表。他粗略看了一眼,滑出群对话时,朋友圈一栏里,方宜的头像赫然亮着。
  郑淮明指尖一顿,立即点了进去。
  是一张吃火锅的照片,方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看起来像是某家饭店。对面也摆了一副碗筷,露出一双女孩纤细的手,手腕上戴着一条青绿的镯子。
  这支手镯郑淮明认识,是周思衡送给金晓秋的。
  他一瞬愣住——方宜现在和金晓秋在一起,而金晓秋白天还在科室上班,说明她人现在就在北川。
  这家火锅店,他查到在方宜家附近确实有连锁店。
  随着轿车的颠簸,昏暗的光线下,郑淮明盯着手机屏幕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本能的反胃感被他完全忽略,身体的不适在涌起的巨大欣喜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是如此渴望见到方宜,仿佛即将窒息的人想抓住最后一丝氧气。
  “麻烦你……改去云锦嘉园。”
  第三十八章 崩断
  深夜十一点,夜风清凉,出租车停在云锦嘉园门口,方宜踩着高跟鞋走进小区。
  第一次院内审片会即将开始,她两天前就安顿好苗月回到北川,准备这至关重要的放映式。
  傍晚从工作室下班,收到闺蜜的临时邀约,两个人去吃了一顿火锅,又喝着啤酒聊天、压马路到半夜。方宜许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浅咖色的长风衣开敞着,微醺的脚步尤其轻盈,准备回家洗个热水澡就睡觉。
  风沙沙地吹动树叶,落下绰绰灰影。方宜走到楼栋口,忽见几步之遥的花坛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清浅的月光下,郑淮明一身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衬衣领口解开了两颗,像是刚结束什么重要场合。他起身大步走来,身形少见地有些颓然,步伐不稳。
  方宜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大脑一片空白,她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回北川,这么晚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没等她开口,郑淮明竟是一把抱住了她,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让她不自觉拧紧了眉。
  男人身上一片寒意,没有丝毫温度,激得方宜不禁瑟缩挣扎。可郑淮明比她高太多,双臂牢牢地禁锢住她,一时间使人动弹不得。
  “你喝酒了?”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下巴顶在方宜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喷洒。他在楼下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忍不住吐了两回,痛得几次在冷风中意识模糊,全凭意志强撑下来。
  可见到方宜的那一刻,对上她柔软的目光,所有打好的腹稿都灰飞烟灭,疼痛也都顿时消散,化作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他是如此贪恋这个拥抱,感受到女孩在臂弯间真实的温度,氧气才得以涌进胸腔……
  所有的爱意伴随着酒精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方宜……”郑淮明低声喃喃道,“我爱你……”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重重射在方宜心口,一瞬间扎得支离破碎,让她喘不上气来。
  深更半夜,前男友喝醉了堵在家门口说爱她?这算什么事啊?
  “郑淮明,你松开!”方宜用了些力气尝试挣脱。
  手肘坚硬的骨头在她胡乱动作间撞在郑淮明的胸口,他本就难受得紧,闷哼了一声,高大的身影晃了晃。
  抬手揪住衬衣,轻按住抵抗不适和反胃,他踉跄着后撤一步,眼眶猩红地注视着她。
  男人的瞳孔漆黑,眸光中带着低顺、卑微的恳求,深处却藏着某种危险的暗流涌动:
  “你听我说,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方宜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本能想逃,却被郑淮明抓住手腕。
  他微微弯腰,与她平视,声音低哑道:“以前是我不好,我都弥补你……”
  方宜对这几日医院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也未曾了解他日日辗转的思念与纠结,一时被郑淮明强烈的情绪所吓到:“你是不是喝醉了……你醒醒酒吧,我要回家了。”
  回家?
  那亮起的窗口后,是另一个人男人与她的家……
  郑淮明无疑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步伐上前,目光在黑暗中极具压迫感,抓着她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很清醒,方宜……沈望能给你什么?我都加倍给你,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我哪样比不上他?”
  一句惊醒梦中人。
  方宜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不是酒后胡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大半夜你发什么疯啊?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需要你补偿我什么,你就让我好好地生活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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