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郑淮明白着一张脸,拿着茶杯的手无力地搁在桌上,轻声道:“有点不舒服,周末再去吧。”
  周思衡吓得不轻,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郑淮明主动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连忙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是一片冰凉。
  “我真没事。”郑淮明无奈地挡下好友的手,声音微不可闻,更像是对自己说,“我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自己……”
  周思衡直觉在碧海发生了什么,刚想再问,只听郑淮明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抬手示意周思衡稍等,立即接起了电话。
  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郑主任,门诊楼有一个小姑娘一直在找你。”
  “哪一床的?”郑淮明下意识以为是住院部跑出来的患者。
  “她现在在门诊楼花园,要不您下来看看吧。”
  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郑淮明没有犹豫,拿起工作牌往门诊楼走去。
  二院门诊楼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花花草草间有几条蜿蜒的小路,时常有医生和护士午休时在此稍作休息。
  郑淮明快步走过去,远远就看到紫藤花架下,护士身旁坐着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及肩的黑发,脸蛋粉嫩、气色很好,头戴一个紫粉相间的头箍,穿着得体的粉色公主裙、黑棕小皮鞋,看上去不像病患。
  郑淮明稍有疑惑,他记忆里不错,但实在记不起有接触这样一个小姑娘。
  但目光触及她的一双大眼睛,又觉得又几分熟悉。
  “你好,小朋友,你是在找我吗?”他微微俯身,十分亲切地问。
  只见那小姑娘十分乖巧地抬眼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白大褂胸前的名字牌,似乎在认真辨认。
  郑淮明没有催促,温和地看着她。
  然而,小姑娘犹豫半晌,脆生生地喊出一句:
  “哥哥。”
  第三十七章 氧气
  身后是门诊的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中,世界好似突然静音。
  一声“哥哥”让郑淮明愣住了,眼前小姑娘的面孔逐渐与另一张苍老的脸重合,一双清澈的圆眼,眼角轻微上扬,鼻尖小巧高挺,尤其是略紧张时轻抿嘴唇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个怀抱里的婴孩。
  仿佛全身的血液倒流,他指尖冷得没有知觉。
  或许是郑淮明的面色太凝重,小姑娘打量着,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郑希小声问:“你……你是不是……”
  气氛有些怪异,护士疑惑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郑主任,您看要不要送到保卫处?”
  郑淮明淡淡道:“我认识她,你先去忙吧。”
  护士松了一口气,赶忙离开。
  郑淮明俯视着紫藤花架下的小姑娘,她生得白嫩,脸蛋圆圆的,初春的季节也穿着一身公主裙、连裤袜,细细的手腕上叠戴了两圈寺庙里求来的珠串。
  孩子他见得多了,这一看就是被家里宝贝、甚至是娇生惯养的。
  “你家里大人呢?”
  他不相信,一个半大的小孩能一个人来医院。
  郑希不回答,鼓起勇气问道:“哥哥,你能不能去看看爸爸?他、他很想你……”
  她小手里捏了一张淡黄的便签,直往郑淮明手里塞。
  郑淮明没有接,皱眉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郑希明显紧张了,小手不安地搓着,目光开始向四周环视。
  心下了然,郑淮明拿起手机,假装拨号,放到耳边:“小陈,这边有个孩子麻烦你送到保卫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门诊大厅走去。
  果然,才走出三四步,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急切的女声:“淮明!”
  郑淮明停下脚步,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不动声色地将胸口的工作牌折下,镇定自若地转过身。
  只见几步之遥,人群中走出一位优雅的中年女人。她长发挽成发髻,化着淡妆,耳垂上戴了两颗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两鬓略有白发,但气质十分精致。
  “淮明,你先别走。”邓霁云牵住郑希的小手,快步上前,“我是真的有事想找你谈谈,怕你不愿意见我,才让希希……”
  门诊大厅附近人流如潮,也有不少熟悉的医护经过,郑淮明在院里人尽皆知,已有认识的同事探寻地朝这边看来。
  郑淮明面若冰霜,他不屑于这种用小孩做诱饵的方式,但眼看邓霁云神色恳求,转身带路:“到我办公室说吧。”
  上一次见面,是十多年前在广城。那时年轻的邓霁云喜诞幼女,郑淮明受邀参加了郑希的满月宴。那一年,他二十岁,距离弟弟去世、母亲离家不到两年,不惑之年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幸福的妻儿。
  宴会上,父亲郑国廷笑得合不拢嘴,到处敬酒、发烟。亲朋好友的祝贺声是那么刺耳,郑淮明看着他满面春风的笑容,中途离席,此后十余年父子俩连一句新年客套的祝福都不曾有过,再无联系。
  说不曾埋怨是假的,可年少的郑淮明就已经明白,逃离般扑向新生活的父亲,又怎会愿意再看到让他想起悲伤过往的儿子呢?
  一路无言,进了办公室,郑淮明抬手打开热空调,又拿纸杯倒了两杯茶,靠在木质沙发上,静静等着她开口。行为虽是礼貌客气,浅蓝的医用口罩却未曾摘下,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邓霁云倒是略显得拘谨,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一别十年,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你爸现在在十院住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吧。”邓霁云轻声道,“败血症,情况不太好。”
  郑淮明面上平静,可骤然紧握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震惊:
  “多久了?”
  “快半年了。”邓霁云从包里拿出一沓病例,递过去。
  郑淮明接过,大致地翻看了一下,眉头愈发锁紧。
  从广城医院,到北川十院。二院的血液病专科全国闻名,可病例显示,去年九月他们来到北川求医,就直接选择了整体医疗资源更弱的十院。
  半晌,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直截了当问:“是需要我帮他转到二院来吗?”
  邓霁云没料到他的直白,微怔片刻,局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听说二院的条件更好,但床位很难排到……”
  郑淮明点头,起身到办公桌抽屉里拿了一张名片,搁在茶几上推过去:“等办好床位,我会联系你。”
  薄薄的一张纸片,在承诺下有了不小的分量。
  “谢谢。”邓霁云收好。
  两个人的关系尴尬,名义上是继母,但一日也未曾同檐相处过。谈完正事,似乎就没有了再留的必要,邓霁云带着郑希起身告辞。
  郑淮明客气地将人送到门口,只听邓霁云犹豫再三道:“淮明,接下来的话,是我自作主张的……我知道这些年来,国廷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你与他生疏也是情理之中。”
  办公室的门半敞着,郑淮明的手拉着门把手,没有拉开,也没有关上,微微蹙眉等她的接下来话。但事实上,邓霁云开口时,他内心已经有了一丝预感。
  邓霁云眼眶微红,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医生说,你爸已经到了要骨髓移植的地步,所有亲戚都试过了,没有匹配上的……国廷说没脸找你,但希希还小,我想……希望你考虑一下……”
  郑淮明看到病历上败血症三个字时,就知道邓霁云能找到他,绝非只是转院这么单纯。
  邓霁云身旁,小小的郑希紧拽着母亲的手,她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往事纠葛,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哥哥”。
  “我知道了。”郑淮明温声说,没有太多表情,“我会考虑的。”
  邓霁云感激地点点头,又低头对女儿道:“希希,跟……”
  说到这儿,她语句微顿,称呼在嘴边掂量了一圈,今日种种让她有些不敢贸然跟眼前的男人套近乎:“跟郑医生说再见。”
  郑希嗲声嗲气道:“再见。”
  微微颔首,目送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郑淮明回身关上门,身形晃了晃,抬手落锁。
  过于沉重的思绪在心口闷滞,他抬步想回到办公桌前,却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连几米的距离都难以支撑,扶着沙发坐下。
  办公室里的空调这会儿才热起来,郑淮明单手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仰靠在沙发上,身体微微下陷。
  这几日情绪郁结,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上腹脆弱的器官从未消停过,此时更甚,他伸手直接按了下去,肩膀辗转着长吐出一口气。
  父亲——
  郑淮明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想起他的面孔,他喜气洋洋,和邓霁云在满月宴上推杯换盏的笑脸还历历在目。十年了……他是否也苍老了?
  在血液科见过不少败血症的患者,个个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生命已经几乎无法挽回地走向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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