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当时她正和其他护士站在四楼走廊上说话,有个护士说起,今天的车祸有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去世了,孩子剖出来还在抢救。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医生与她们擦肩,陈护士抬头看了一眼,目光立即被吸引住了。男人的面孔陌生,却着实英俊,戴一副细边眼镜,气质斯文温润,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太可怜了……而且我听说,她是因为儿子发烧了,送儿子上学才被撞的。”另一个人唏嘘,“平时他儿子都是自己骑车上学,今天请了假……”
“不会一尸两命吧……那她老公和儿子怎么活啊。”
突然,那男医生停下脚步,冰冷幽深至极眼神让人心惊,他声音嘶哑:“你们说的……是李兰?”
几个护士都被这压迫的气息震得不敢开口。
陈护士战战兢兢道:“是……就是码头余家的那个媳妇……”
话音刚落,她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脸上的血色如此快地褪去,惨白得宛如死人一般。男人看着她,目光却又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深邃的眼睛失焦涣散,薄唇微张,像是吸不上气似的轻喘了两下。
丝毫没有夸张,就像灵魂忽然从身体里被抽空。
那男医生身形晃了晃,没有再说话,径直朝走廊那一头走去。
等他完全消失,其他护士才长舒一口气,有消息灵通的议论道:“那个是北川二院来的心外主任,今天车祸就在现场……好像李兰就是他抢救的。”
“难怪,他没事吧?”“是不是因为人没救过来啊?”“不至于吧……医院每天死多少人呢。”
陈护士猜测着眼前女孩和那位男医生的关系,她眼里的担忧不像只是同事,犹豫是否要说更多。
可方宜得到答案,匆匆道谢,便朝四楼跑去。
碧海医院规模不大,外来的医院更少,只在走廊尽头有几间共用的小休息室。方宜一一打开,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后一间房门紧闭着,上了锁。
她用力地扭动了几下,只有锁芯撞击的声音。
也有可能是其他医生在,方宜没有贸然抬手敲门,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嘟嘟嘟——
门里赫然传出手机铃声,隔着薄薄的木门,传进她的耳畔。
“郑淮明?”方宜心头一空,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她用力地敲着门,大声呼喊,“你在里面吗?郑淮明!”
寂静空荡的走廊上,只余她焦急的喊声。
可里面没有人应门,方宜趴在门上听,除了循环的手机铃声,连脚步声都没有。
“郑淮明!开门!”
即使是睡着了,也该被吵醒了吧?
从前一些不好的回忆袭来,方宜急得满头是汗,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口。
正当她准备下楼寻保安开锁时,却忽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哒”声,门锁从里面打开了。几秒后,门才被拉开——
郑淮明手扶着门框,好端端地站在屋里。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大衣,在现场被染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你怎么不联系我,也不接电话!”后怕涌上心头,方宜急得快哭了。
郑淮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略微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有点累,睡着了。”
他侧身迎方宜进门,顺手打开了灯,屋里骤然明亮。
这是一个约莫十多平方的小房间,左侧有一张单人床,右侧是一个小桌和沙发。可床单十分平整,丝毫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光线一亮,照得郑淮明脸色尤为灰败,嘴唇白到发紫,神色虽是如常,眼神空洞得莫名让人发怵。他的一双眼睛里总是饱含情绪,如潭水般深沉,从未如此毫无生气过。
方宜担忧问道:“你真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没事。”郑淮明坐下,打开饭盒,温声道,“可能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好了。”
此时已经入夜,联想到他确实吃过早饭就滴水未进,方宜稍放下心,打开盒饭递给他。
路边随意进的小饭店,盒饭算不上好吃,菜很油腻,一半都浸在油汤里,只能勉强果腹。方宜只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但一旁向来习惯清淡的郑淮明却沉默地吃着。
“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他们一家人都那么好……”方宜搁下筷子,她心里难受,本能地倾吐出心中的沉闷。
在她心里,郑淮明从医多年,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不会为这种事哀伤。所以,她才会毫无顾忌地谈起这件事。
“余濯的妹妹那么小,就没了妈妈……”方宜深深地叹气。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男人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郑淮明暗哑的声音猝然响起,仿佛只是一句普通的闲谈,却字字如剜肉剔骨般残忍:
“跟老天有什么关系?是他害死了他妈妈和妹妹。”
有一瞬间,方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回过头,撞上他幽暗压抑的眼眸,神情认真。
她“腾”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道:“郑淮明,你说什么?”
郑淮明微微抬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漠道:“先天肾功能衰竭,脑积水,他妹妹能活的概率,很小。做好心理准备。”
方宜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是那么陌生。
第三十二章 抽离
阴暗的冷光灯照亮房间,也将郑淮明的脸色照得无比惨白,甚至有些诡异。他的喉结缓缓滚动,漆黑的瞳孔直视着方宜,宛如黑暗中某种蛰伏的困兽。
方宜深呼吸,试图压下自己的情绪:“余濯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那么小……”
谁料,郑淮明直接打断了她,轻声道:
“但事实是,如果不是为了送他,李兰不会出现在碧海中学门口。”
他平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余濯的过错。
方宜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内心没有愤怒,只有漫无边际的茫然和震惊,明明平时郑淮明是那么的慈悲、包容,就连面对难缠病人毫无根据的谩骂、投诉,他都能淡淡地宽慰说一句:没关系,因为他们病了。
可此时,面对一个无辜的失去至亲的少年,郑淮明却显露出如此强烈的苛责。
“你何必要这样说……”方宜闭了闭眼睛,不再看他,深感无力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一定要责难活着的人吗?还是说,你更希望当时余濯也在车上?”
“我怎样说?”郑淮明拿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桌上的油污,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边缘,甚至体贴地将她的饭盒也收好。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态度漠然,抬眼柔声问,“你们心里不这样想吗?方宜,你没有吗?”
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掠过,温柔得好似一句情话。
方宜的呼吸有些颤抖,她几乎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也早疲惫于与郑淮明的对峙。她宁愿他有什么就说、就骂,而不是藏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让别人一起陪他窒息。
在方宜的记忆里,以前郑淮明不是这样的,过去他总是温和、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咄咄逼人。但自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尖锐和沉重。
“你累了。”方宜没有正面回答,神色忽然软下来,她轻声说,“你休息一下吧,我先回去了。”
她拎起打包好的饭盒,转身朝门口走去。
“方宜。”背后传来男人略显急促的喊声。
脚步丝毫未停,休息室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走廊上新鲜微凉的空气涌入胸口,方宜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
她走出几步,打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着三个沈望的未接来电。
还未等方宜回拨,手机就又一次响起。她回头,尽头的窗外是如墨的夜色,走廊上空荡荡的,老旧的灯轻微地闪烁着。
郑淮明没有追出来。
方宜按下接听键,略加快了脚步。
“余濯的事我听说了……”沈望担忧道,“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她故作轻松道:“我没事,明天中午你不是要参加电视台的提案会吗?你安心工作吧。”
“那等结束以后我就立刻过来,晚上你想吃什么?”
“其实……”方宜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此刻推辞或许会让对方误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不过我还没想呢,你就做点苗月爱吃的吧。”
简洁地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她走出了医院。
初春清凉的夜风拂面,碧海医院离社区很近,海边此时充斥着孩子们的欢笑。几位阿婆带着孩子玩耍,荧光的小球在夜幕里闪烁滚动。
远处码头上静静泊着几艘船,灯塔的光晕下,能隐约看到最里头的几艘挂着蓝色的旗子。方宜知道,上面写着的是“大鱼船舶”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出海,少年骄傲幸福的神色:“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