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方宜回到餐桌上,所有食物都变得索然无味。她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这一通电话让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郑淮明默然地将凉透的粥送进口中,一勺接着一勺,麻木地咽下去。他知道,只要自己也搁下勺子,对面的女孩就会立即起身,这个清晨、这温存的一夜也将彻底结束。
  方宜心里乱糟糟的,刚醒那会儿两人之间温暖、羞涩的氛围荡然无存。昨夜的暧昧与酒精摧使下的动情历历在目,心脏胀得快要裂开,这让她更加羞愧难当。她怎么可以有这些反应?
  “是我自作主张说你去晓秋家,如果,沈望发现了……”郑淮明艰涩地开口,将方宜拉回现实,“我可以去解释的。”
  “你别说了!”方宜触电般地打断他,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缓声道,“其实没什么的,昨天谢谢你。”
  后半句话,像是说给郑淮明,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今早方宜要回碧海,郑淮明早就说好了要送她,顺便也去碧海医院聊一下苗月的后续治疗情况。
  “你先去车库等我吧,我拿些东西就下来。”郑淮明收拾好餐具,体贴地留给她独处透气的时间。
  果然,方宜没有推辞,很快地出了门。
  听到“砰”的关门声,郑淮明脸上的笑意淡下去。他撑着厨房台面的身子弯了弯,左手骨节几分难耐地抵进上腹。那几口凉了的粥就像穿肠毒药,研磨着剧烈收缩的胃壁。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将早饭都吐了出来。他总共也就喝了几口粥,除此之外再吐不出什么食物,艰难地呕着胃液。
  水龙头哗哗地响着,好不容易止住呕逆,郑淮明捧了一把冷水洗脸,缓缓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色。深邃的眉眼,鼻梁高挺,五官棱角分明,许多人都夸赞过他有一张英俊帅气的脸,让无数女孩为之倾心。
  郑淮明也曾庆幸过这一点,他幸好还有一张值得她多看一眼的面孔。
  他不知道方宜纠结的真正原因,他只知道,昨夜自己越了界。她是醉了,可他却是在清醒中放任自己沉沦……
  去碧海的一路上,只剩无言。北海高速还算畅通,中午前就已经驶入市区,可却在接近海滨区的路上毫无征兆地陷入拥堵。
  远远能望到碧海市第四中学的大门,但这个时间并不是上学的高峰。看到不少路人朝前方跑去,方宜有些奇怪地降下车窗,就听到一个阿公在大声对带着小孩的夫妻喊:“不要过去!前面车祸死人了,不要让小孩看到!”
  路人议论着:“混泥土车倒了,死了好几个,太吓人了!”“堵死了这里,救护车都进不来……”
  方宜一惊,看了一眼郑淮明,后者已经快速地将轿车靠边停下。
  四周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音,越来越近,郑淮明毫不犹豫地解开安全带,下车朝前跑去:“你在车上等我。”
  方宜哪里肯干等,打开车门跟了上去。
  前方的十字路口一片混乱焦灼,六七辆汽车和电瓶车被撞得面目全非,零件四散,混泥土车翻倒,将两辆小车压在底下。柏油马路上遍地血迹,有轻伤者瘫软在马路边,更有人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血肉模糊,哭喊和哀嚎不绝于耳。
  如此惨烈的场景,方宜只看了一眼,一股反胃涌上喉头,忍不住捂嘴干呕。
  现场只到了一辆救护车,伤员太多,医护人员明显不够,郑淮明神情镇定地出示工作证,飞快地加入了救援。
  他抬眼看到方宜,惊讶一闪而过,喊道:“走!回车上!”
  但她怎么肯袖手旁观,抚了抚胸口忍住慌乱,立即跑到一旁安抚轻伤患者和家属,根据现场警察的指挥,协助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方宜看到了一辆被小车挤压的电瓶车旁,躺着一个艰难辗转的女人。她的脸已经被鲜血模糊,可腹部高高地隆起,两只手虚弱地试图护住肚子,却无力地垂下去,身上是一件方宜熟悉的被血染湿的杏色毛衣。
  一名年轻医生在做急救,无助地朝同事喊着:“快点!她快不行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心脏这一刻急剧收缩,方宜想喊,却喊不出声音。
  几秒后,恐惧和焦急将她的侵蚀,她腿已经软了,踉跄了两步朝那边跑。
  郑淮明听到呼喊,扑过去接替,跪在女人身边做心肺复苏。他脸上、身上都沾着血,瞳孔触及女人的脸时骤然收缩。他掌根用力地按压着伤者的胸口,力气之大,女人全身都随着动作重重地起伏,却始终没有意识地瘫软。
  方宜看清时,整个人差点跌倒在地——真的是余濯的母亲。
  怎么会?!她已经快生产了,不是应该在家里休养吗?
  一个警察一把拦住方宜,以为她是情绪失控的家属,阻止她靠近:“不要过去,到外面等!”
  方宜被死死地拽住,动弹不得。她早已泪流满面,只能嘶哑地喊道:“郑淮明,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郑淮明没有抬头。很快,余濯母亲被抬上担架床,送进救护车,另一名医生接过担架时,轻微地摇了摇头。
  “救救她……郑淮明……”被拉得越来越远,方宜无力地喃喃道。此刻她没有祈求上天,而是将希望本能地寄托在他身上。
  又一次坐在手术室门口,方宜的心已如古井般干涸。
  “手术中”三个字亮起,足足五个小时都没有熄灭。车祸撞击导致心脏破裂,由郑淮明主刀,病危通知书已经传出来好几张。
  余濯缩在角落里,已经流干了眼泪,呆滞地沉默。
  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神情木然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座位,这是方宜第一次见到余濯的父亲余伟。他皮肤黑红,高而壮实,还未来得及脱去塑料衣,就像是她在码头上看到的每一位劳动者。
  方宜从少年的刚到医院时的哭嚎中拼凑出缘由。
  余濯前几天夜里帮父亲修船,海边风大,发了烧,向学校请假在家休息半天。母亲心疼他病还未好全,便决定骑电动车送他去学校。余濯前脚刚进班级,母亲在路口掉头时,就遭遇了这飞来的横祸……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妈送我……”余濯还在发烧,却怎么都不肯吃药,挣扎中抬手不小心将水打翻,洒了方宜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他惊慌失措,话音未落,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方宜满腔悲戚,所有安慰此时都是苍白的,她紧紧抱住颤抖的少年,任凭他的眼泪染湿肩头。
  两个小时后,盖着白布的担架床推了出来。
  余濯的母亲李兰心包填塞,抢救无效。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剖出,是个女孩,生命体征不稳,转入了重症监护室观察。
  听到这个消息,沉默的余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余濯扑到床前,哭了几声忽然昏倒,重重地砸在地上。可看着悲伤过度的儿子,余伟没有上前,只红着眼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白布。
  方宜只感到心脏被死死揪住,痛得不敢再看。
  起身离开,她出了医院却不知道去哪里,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吹风。
  一个小时后,方宜稍稍缓过神,拿出手机,新闻赫然弹出:碧海市海滨区一中学门口发生特大交通事故,八车连环相撞,混泥土车侧翻,已致八人死亡,十五人受伤。
  第一次直面这么大的事故,人的生命那么脆弱。她眼眶微湿,没有点进去的勇气,退出了页面。滑到微信,竟没有一条信息。
  按理说,郑淮明的手术已经结束了。
  方宜起身,去饭馆打包了两份饭回医院,问了好几个医生,都说郑淮明手术结束早已经离开。
  电话也打不通,他向来是不会联系不上的,方宜有些茫然地穿梭在老旧的走廊间。
  这里不是二院,郑淮明既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值班室,她问了在院子里陪苗月的护工,他也没有回去。郑淮明这个时候能去哪里?
  方宜对碧海医院不熟悉,绕着绕着,迷失了方向。
  走廊上恰好遇上一个护士,方宜问了路,忽然不抱希望地询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医生?他不是这里的医生,今天车祸……”
  陈护士没等她说完,神色有些奇怪:
  “你找的是不是那个从北川二院来的心外医生?”
  “对,他应该早就手术完了。”方宜眼睛亮了亮,“差不多五点以后,你有看见他吗?”
  陈护士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方宜连忙拿出工作证:“我是他在北川的……同事,我们今天一起来的,但他电话也打不通。”
  “我一个多小时前看到他往四楼休息室去了,那里外院的医生也可以用。”陈护士回忆道,“他好像不太舒服,你还是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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