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后视镜中,救护车突然被落在后方。方宜怔怔地看向沈望,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屏幕上亮起“郑淮明”三个字。
  方宜指尖抖了抖,没有接听。
  从除夕夜到年后的清晨,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内心某种矛盾的情绪在激烈冲撞。对郑淮明本能的靠近,与过往的伤痛、怨恨纠缠在一起,像一张繁乱的网包裹住她的心脏。
  当沈望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方宜甚至没法坚定地反驳,心口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刺痛。
  然而,此时好友的情绪却让她同样不解。不同于金晓秋闺蜜间的话长话短,沈望骤然加快的车速中,似乎带着些别的东西。
  “对不起。”气愤转瞬即逝,沈望泄了气般轻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有点不一般……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方宜勉强笑了笑,后半句话像也在告诉自己,“我都明白,你是为了我好。”
  道路两旁的树木席卷着倒退,前几日大雪,到处是白茫茫的,偶见几枝绿。
  虽然此时晴朗的阳光似要将积雪融化,是一件好事,实则只会是一地泥泞,还不如冻着干净。
  常在北方的人都知道,化雪的日子,远比大雪时更难熬。
  十几分钟后,两辆车驶入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虽然法定春节假期已经过去,年后返城或旅行的人依旧不少。服务区已经停满了车,沈望将越野车刚一停下,方宜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车门。
  冰凉的风拂面,总算缓解了车内的闷热郁滞,方宜拢了拢长发,挽起一个马尾。风便也同样钻入她开敞的脖颈,蓦地激起一片寒凉的颤栗。
  她独自朝服务区的商业街走去,抬眼便看到几步之遥的屋檐下,郑淮明一身挺拔修长的深灰大衣,站在来往的人流中,指尖明明灭灭。有薄薄的烟雾在脸侧萦绕,他微垂着眼帘,似是在深思什么,人潮拥挤间,没有注意到她经过。
  大学的时候,方宜就见过他抽烟,她很难将一个平日里清爽温柔的、如阳光下雪色般明朗的少年,和烟草联系在一起。她曾经感觉非常别扭,相恋后为他身体考虑,也不许郑淮明再碰了。
  可每次见郑淮明站在黑暗的阴影里抽烟,神情沉寂、内敛,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与那些闲聊着站在路边踱步的男人不同,他往往抽得很快,没几口就一根见底,碾碎后来去匆匆。
  这让方宜几次恍惚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在享受尼古丁的滋味。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与她无关。
  方宜收回视线,刚刚和沈望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她不欲与他交谈,径直朝室内走去。
  北川市周边服务区都建得十分现代气派,足足三层高的商业区,温暖明亮。方宜了转一圈,没什么胃口,只买了一瓶茶饮料。
  不料刚下电梯,就迎面撞上了郑淮明。他手里提了两杯咖啡,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那样引人注目。
  视线相对,方宜想装没有看见他也不行。
  “早上喝些热的。”郑淮明递了一杯咖啡给她。
  方宜看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杯,杯侧标签上印着加浓拿铁,不自觉微微皱了眉。从北川出发前,他分明已经喝过,大清早接连两杯咖啡空腹喝下去,是非常伤胃的。
  “你……”她话到嘴边,又想到那人本来就是医生,自己没必要多嘴,敛下目光,“谢谢。”
  接过咖啡纸杯时,纸杯灼热,却蹭过郑淮明冰凉的指尖,没有沾染上一点温度。
  郑淮明不是没有感觉到方宜的回避,那日清晨的片刻靠近好像成了温暖的幻觉,如今空落落的。他敏锐地感觉到,每次沈望在场,她对他都本能地竖起一身刺。
  “以前不知道你会晕车。”郑淮明轻声问。语气中略带着一丝示弱,“还好吗?救护车开得稳,要不要……我和你换座位?”
  “不用。”方宜摇头,“在法国山路多,坐得久了有一点晕,开高速没事。”
  她抿了一口咖啡,喝到嘴里才发现,温热浓厚的液体中没有一丝苦涩。这是一杯热牛奶。
  察觉到方宜的惊讶,郑淮明解释说:“你还没吃早饭,直接喝咖啡会伤胃。”
  他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没照顾自己的意识。
  方宜心绪有点乱,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是一家卖早饭的小店。年轻的男服务员端着一大锅刚煮好的茶叶蛋往外走过来,另一边两个小男孩打闹着在人群中穿梭。
  人流拥挤,服务员已经走得小心,但小孩的个子矮,完全处在他的视线盲区,眼看就要相撞。一旦撞上,那锅汤就很可能倒在方宜身上——
  来不及说话,郑淮明回过身,一把拉住跑动的男孩,用肩膀挡住了那一大锅滚烫的茶叶蛋。
  “啊——”服务员惊叫了一声,连忙后退。
  一瞬间,酱油汤在摇晃中满溢出来,洒了郑淮明一手。
  人群骤然四散,孩子母亲惊慌地跑上来,将孩子拉走,怒骂道:“你跑什么跑!把你烫了怎么办啊!”
  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里,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服务员连声道歉,方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地上前:“你没事吧?”
  “没事。”郑淮明说着,将手往后藏了藏,被她眼疾手快地拽住——
  他右手虎口上被烫得一片泛红,青筋暴起,肉眼可见地轻轻颤抖。
  “这还叫没事!”方宜忍不住心疼道,这是要做手术救人的手,怎么能如此马虎?
  情急之下,她拉着郑淮明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冰凉清澈的水很快冲在他被烫的皮肤上。
  有些刺痛,郑淮明本能地缩了一下,方宜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牢牢抓着他的手,指尖相触碰的地方立即感受到一阵酥麻,她赶紧收回,湿淋淋的手指攥住塞进口袋。
  没想到他眼带笑意地看着她:“谢谢。”
  “应该……是我跟你说谢谢。”方宜垂下头。
  看着郑淮明手上烫得不太严重,泛红随着冲洗逐渐褪去,才总算放下心来。
  “还好你没事,不然……”她喃喃道,声音越来越轻。
  ——不然都不知道拿什么才能还你了。
  昏暗惨白的灯光下,两个人的目光蓦地相触……他们都知道,彼此想到了同一件事。
  大三末尾的夏天,校园论坛曾流传过一张照片,点赞上万,不到一夜就火遍北川高校圈。
  标题是:爱到这样就结婚吧。
  那是在北川大学期末周的三食堂,郑淮明接方宜下课,去吃川菜窗口新出的毛血旺。排队的人很多,四五条弯弯扭扭的队伍挤在一个窗口前。
  夏末的天气,食堂里冷风不太足,方宜兴致勃勃地讲着法语课演讲的事,郑淮明站在她身旁,抬手将挤来的人挡在外面。
  “让一让,让一让……”
  隔壁砂锅窗口,一个女生端了一碗滚烫的砂锅粉,从里面挤出来。那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汤还咕嘟着泡,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排在方宜前面的两个男生说笑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女生的靠近,为了让右侧的人流,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抬手就撞到了女生的手臂。
  厚底的砂锅很重,本就不稳,这一撞,整个砂锅朝方宜的手臂翻倒下来——
  距离近在咫尺,九月的气温,她穿了一条无袖的连衣裙,这一锅若是倒在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一切好像成了慢动作,方宜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她却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郑淮明侧过身,用身体重重地挡住了那滚烫的砂锅。顷刻,那滚着的汤水全倒在了他的后背上,连带着烧红的黑色砂锅,实实在在地撞在他后背上,“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食堂里尖叫声一片,人群立刻散开。
  想象中的灼热没有到来,方宜愣了一下,睁开眼,却见郑淮明脸色霎时白了。他的手撑住她肩膀,用力得发抖,整个身体紧绷到了极点,脊背也微微弓起。
  身边的同学立马打了120,将他送到了校医院。尽管已经采取了紧急措施,可砂锅的温度太高,郑淮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好几处后背皮肤都和衣料黏连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
  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郑淮明要方宜出去等,她却执意要在急救室里陪着。将衣服剥落的过程太残忍,尽管处理已经极为小心,大片的皮肤依旧随着衣料被生生撕下来,血肉模糊。郑淮明硬生生忍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攥着椅背的手骨节青白,不停地颤抖。
  方宜边看边哭,又不敢出声影响一声,几乎咬着牙哭得喘不过气来:“都是因为我……”
  最后还是郑淮明艰难地抬手,将她眼睛捂住,说出话几乎是气声,还在安慰她:“没事,不疼……我后背又看不到,如果洒到你身上,留疤穿裙子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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