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神色柔和,右眼角的泪痣在笑意下更显柔情,更像是一个安抚孩子的大哥哥,而非一名医生。
  方宜看着他的侧脸,下午他跪在担架床上做心肺复苏、浑身沾血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那时他肃穆、冰冷,和此时的他有些割裂。
  其实,很久以前她就发现了,郑淮明笑的时候,眼里并不总有温暖的笑意。他不看人时,面色是很冷的,好似拒人于千里,让她不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苗月的身体还很虚弱,脸色很差:“我不想回去……”
  “我来吧。”
  郑淮明没有再商量,伸手从方宜怀里将苗月接了过来,稳稳地抱在怀里,径直朝电梯口走去。他说的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别让外婆担心你,好吗?”
  方宜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一路从重症监护室,穿过大楼连廊,走到住院部。她始终走在他后一步的位置,苗月本就很疲惫,在他怀里渐渐睡着了。
  回到病房,将苗月安置在床上,戴好氧气。郑淮明叫来护士,叮嘱她加一些安定药物,看好她,不要再容她偷偷跑到其他楼层。
  关上病房门,郑淮明转身要走,方宜叫住她,放低声音:“她外婆的情况怎么样?”
  二院住院部已有二十几年历史,装修老旧,走廊头顶的灯光惨白,连续闪烁着。他伫立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不好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脸上没有了方才哄孩子的温和,平静道:
  “可能就是这一两天。”
  方宜心头一颤,皱眉道:“那你非要把她抱回来,给她用安定?如(bbfs)果孩子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怎么办?我可以陪她等……”
  “一旦离开氧气,她随时有昏迷的风险,三更半夜,你有急救的能力吗?不要给医院添麻烦。”郑淮明打断她,声音清浅,柔和中带着淡漠,“况且,她外婆重度颅脑损伤,大概率不会醒了。”
  “还有,不要对病人说,一定能治好、一定能醒这样的话。”他说,“不要给他们留有幻想。”
  这些理性的语句敲在方宜心上,如同一场冷雨浇下。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冲动,没有考虑到苗月的身体情况。
  郑淮明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让她如梦初醒。
  方宜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远处,有深夜护士查房的声音,医用推车的轮子走在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嘈杂的细响。走廊窗子没有关严,秋夜的风溜进来,将窗叶刮得作响,哗啦呼啦。
  方宜后知后觉有些冷,她只穿了白天那件单薄的小西装,手不自觉地攀上手臂,肩膀瑟缩了一下。
  细微的动作引起了郑淮明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冻得骨节都红了。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她内衬也不够厚实,针织衫是低领的,露着纤细的锁骨。
  ——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
  这是郑淮明脑子里下意识的想法,却又很快抹去。
  他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也不合适。
  值班室里还有其他外套,或者,金晓秋出差了,她的办公室应该有备用的衣物……他这样思索着,没注意到女孩欲言又止的表情。
  郑淮明的表情太严肃,目光有一丝游离,方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项目的事,谢谢你。听说你推荐了我们……”
  他回过神,花了几秒才理解她在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不只是推荐,他是为她特意才拉来这个项目。
  可又听她说:“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郑淮明的手渐渐攥紧,有时礼貌又是另一种疏远。他弯了弯唇,没有多少温度:“这是院里的决定,参考了所有竞选团队的综合实力。”
  滴水不漏的回答。
  不知道副院长是不是客套,再说好像成了自作多情,方宜只好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北川的秋末夜晚,温度直逼个位数。郑淮明穿了夹克,都觉得寒意阵阵,他措辞道:“值班室还有衣……”
  话还没说完,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将他打断。
  方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沈望的来电。她正困于和郑淮明尴尬的氛围中,连忙示意了一下,背过身,走远几步接起电话。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但深夜的住院部走廊足够安静,郑淮明还是听清了她的话,以及她语气中难掩的轻松。
  “好,那我在三楼等你。”
  “你把车上的外套拿给我吧?”
  上扬的尾音,似乎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郑淮明站在原地,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要将掌心的皮肤刺破,留下深深的印迹。方才他的想法仿佛是一通笑话,她自有人担心穿衣冷暖。
  “嗯,晚上有够冷的……等会见。”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很柔软。
  郑淮明恨不得将耳朵堵上,这样就听不见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撒娇和亲昵。可惜他没法这样做,不想连最后的体面也无法留全。
  方宜挂掉电话,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郑淮明冷若冰霜的脸色。重逢后,她读不懂他平静表面下隐晦多变的情绪,也懒得再读。
  “郑医生,那你早点回家,我先走——”
  她话还没说完,郑淮明已经利落地转身离开,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看着他大步走远的背影,方宜的目光转向病房里躺着的小女孩,心里不觉有一丝闷闷的。此时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想把心里憋闷的事一吐为快。
  在异国他乡的合作与陪伴,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彼此非常信任的人。
  郑淮明没有离开医院,而是朝行政楼办公室走去。这个点行政楼已经没什么人,十几层的楼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窗口亮着灯。
  李医生正要去急诊轮班,没想到一出办公室就碰上领导,连忙有些紧张道:“郑主任,明天手术的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您桌上了。”
  他全名李栩,北川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曾是一堆光环的优秀毕业生,来到二院,才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
  按往常,无论多晚,郑淮明一定会停下,提问抽查他对病人情况和手术材料的掌握程度,时不时还会加入一些额外的问题。工作两年多,他依旧没能免疫。虽然即使答不上,郑淮明也从不会像隔壁科室老大那样训斥他们,态度说得上是亲切温和,可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李栩已经做好了准备,暗暗庆幸今天准备得还算充分。
  然而,郑淮明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嘴角是弯的,可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辛苦了。”
  擦肩而过,没有再任何的言语,十几秒后,走廊尽头传来关门声。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对面急诊大楼的灯光和远处高架上的车流映在玻璃上,郑淮明没有开灯,站在窗口,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烟盒已经空了大半,他微微皱眉,却还是点了一根。
  平时半个月也抽不了一盒,最近却屡屡破戒。
  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郑淮明站在窗前,远远看见楼下的两个身影。五楼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在灯光下看清。
  方宜穿上了一件白色外套,那连帽衫有些大,袖子明显超过了指尖,更像是一件男士外套。她与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笑着,时不时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个玩闹的小孩,露出幼稚的一面。
  沈望双手都提着设备包,时不时应着,脸上也有笑意。两人并肩走着,看上去着实般配。
  郑淮明自虐般地注视着他们走向车库的方向,直到身影完全消失。
  他们会一起回家,回到一个温暖的、明亮的房子,洗澡,吹干湿漉漉的长发,换上家居服,躺在同一张床上……
  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出现这些画面。
  郑淮明猛地将燃着的烟掐灭在指尖,后知后觉地传来灼热感,他却好似没有感知,目光始终停在夜色的一端。
  第七章 伤口
  往年十二月初,北川已经开始落雪。今年的气温一降再降,却始终没有下雪的意思,空气干燥又寒冷。
  同在心外科住院部工作,方宜偶尔会遇到郑淮明,但再没有一句交谈。他总是步履匆匆,身边不是跟着医生,就是和患者在交谈。
  她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他也目不斜视,两人往往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他们好像真成了完全的陌生人。方宜内心似乎有隐隐的郁滞,她将此归结为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
  临近周末,为了拍摄一些日常诊疗画面,方宜准备在病房角落布两个三脚架,方便随时拿取摄像机,比一直手持轻松些。
  一大早,她就驱车去从工作室将闲置的三脚架搬到了病房。方宜干活利落,不娇气,二十多斤的专业脚架,她说抬就抬。前年秋天,在图卢兹郊外拍摄,她能一个人扛着十余斤的摄像机和稳定器风餐露宿,一天奔波两万多步,连同班几个壮实的法国小哥都对她佩服有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