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39节
孙荞默念着这个发音特别的词语:“阿家……”
男人:“是红尾阿家。”
孙荞看向他。男人放下扫帚,背脊微驼,仿佛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货箱,一只手在货箱下方摆动。
“带走我的男人是你们中原江湖人,他跟你一样,也用刀,腰上有一把很长的刀。”他对孙荞说,“他的货箱下面,有一个红色的,用绳子打成的绳结。我在池州见过,你们都喊那东西作‘池州信结’。”
孙荞无意识地站起,她头皮发麻,悚然的惊悸从脚底迅速爬上了背脊。
此时的袁拂正在家中誊抄书册。
他抄的正是裴木森渴求的沉青谷记录。他打算自己抄留一份,原件则交给裴木森。他绝不可能如袁野的愿,为他挡裴木森这场灾。
袁拂这次看得仔细,很快知道裴木森为什么要这份册子。册子里虽然没有嘉月峰和裴木森,但不断出现“长乐会”与“长乐帮”的名字。
看到这份东西的人会晓得,苏盛南成为沉青谷弟子后不久,机缘巧合,便在谷中与袁野相识。他之后一直偷偷制作迷药提供给长乐帮。沉青谷地形复杂,容易藏匿,苏盛南在平湖山崖处发现的山洞,曾藏匿过许多吃下迷药的孩子。苏盛南不断制作迷药,不断喂食给这些即将售卖、前往各个地方的孩子,不幸死了的,便装进铁笼沉进平湖。
而成为苏盛南和长乐帮之间桥梁的,便是袁氏镖局。
无论是运送药物,还是运送南疆过来的孩子,再把孩子们运往各个买家处,袁氏镖局每一次与沉青谷的往来,都被苏盛南仔细认真记录了下来。
书册中确实没有“嘉月峰”和“裴木森”,但有心人只要一比对,便会发现长乐帮开始贩卖人口的时间,正是长乐帮兄弟俩与裴木森密谈之后。
裴木森不能冒这个险,他必然会想方设法,拿走册子。
袁拂谨慎地把抄本藏在家中,带着原件离家,主动去找裴木森。
抵达水龙吟宅子时已经夜色深沉。街面上只剩三三两两、仍不死心的江湖人,袁拂穿过他们,跟水龙吟弟子报上家门。很快,他便被带往厅堂。
还没走进厅堂,他忽然听见了有些熟悉的清脆笑声。他脑后的头发几乎都要竖起,强忍着奔跑的冲动,跟在仆人之后走进厅堂。
正跟裴木森夫妇聊得前仰后合的,果然是冯筝。
袁拂先看一眼冯筝,迅速收回目光,向裴木森作揖:“裴宗主。”
他三言两语给出暗示,裴木森欣然起身,让冯筝与夫人继续说话,自己则带着袁拂往书房走。
“冯姑娘洒脱开朗,与我们颇为投缘。”裴木森说,“听闻她与你曾有婚约?”
袁拂:“都是大哥和嫂子一厢情愿。袁拂高攀不起冯姑娘。”
裴木森哈哈大笑:“我倒十分中意她。”
袁拂顺杆爬:“我与裴二公子多年不见,他如今应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裴木森看他:“你当真舍得?”
袁拂一生中,难得如此的心口如一:“有什么舍不得?”
他与裴木森知根知底,很清楚对方喜欢跟什么样的人说话,他便尽心尽力扮演一个无心之人。裴木森仍笑着,终于把话题从冯筝身上转移开。袁拂心中稍松:只要裴木森知道冯筝对他毫无意义,裴木森便不会对冯筝下手。只要冯筝安全,袁氏镖局仍可与冯家继续合作,没有婚事,但有生意,多么完美。
进了书房,他恭敬递上书册。书册有几页被莫名胶质液体黏连,他誊抄时用小火熨烤,小心地分开,抄完又趁着余温迅速粘上。如今册子看起来就像从未有人翻看过一样。
裴木森捻亮灯烛,迅速翻开。每看完一本,便把册子换到左手,很快,册子便在他手中卷曲、燃烧起来。他一双铁掌,丝毫不惧火烫,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烧尽了所有册子。
裴木森问:“袁野知道你把这个交给了我么?”
袁拂:“宗主不说,他便不会知道。”
裴木森打量袁拂:“你,很机灵。”
袁拂笑笑。
裴木森心情大好,与他离开书房,往厅堂走去。趁他心情不错,袁拂正要提议由自己送冯筝回家。但他还没开口,便听见厅堂中冯筝又脆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原来你不是原配夫人?那原配夫人是死了么?”
第66章 血锈10
满打满算,袁拂和冯筝今日才见第三面。但每一次见面,冯筝给他的印象都与上一次不大相同。
第一次见面,说的想的都是白锦溪。
第二次见面,嘴上说害怕裴木森这样严肃的江湖人,走出镖局却又跟裴木森有说有笑。
第三次见面,也就是今夜。即便是再没有礼数、再不懂得看人脸色,冯筝也是个商人之女,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袁拂不敢相信她居然问出这么没眼色的问题。
只一瞬间,裴木森身上散发的气息就变了。
袁拂顾不得自己的举止是否会让裴木森生气,抢先一步迈进厅堂:“说什么呢?我们大老远就听到声音了。”
厅堂中气氛古怪。冯筝仍是一派天真,扭头看向袁拂和裴木森。裴夫人却已经面色如铁。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冯姑娘。”袁拂笑吟吟对她说。
但冯筝没接这个台阶:“裴夫人正跟我说以前的事情,我还没听够。”
裴木森大袖一甩:“够了。送客!”
连厅堂气温也仿似骤降,袁拂站在当中,只觉得浑身冰冷。四人之中只有冯筝还一无所觉:“怎么了?是说不得的事情吗?”
袁拂的手按在她的背上,强迫她向裴木森夫妇弯腰:“裴宗主,冯姑娘不是咱们江湖人,年纪又小,说话毫无避忌。你大人有大量……”
裴木森甚至不想听他把话说完,扭头与裴夫人离开了厅堂。袁拂心中大叹:他好不容易以沉青谷册子换来裴木森一张笑脸,前后不到一盏茶功夫,便被冯筝毁了。
他扭头看冯筝,冯筝也正看他:“走呀,不是要送我回家?”
另一边厢,孙荞等三人正仔细询问那位来自南疆的船工,他口中“红尾阿家”的种种特征。
船工被拐走时毕竟年幼,他对那位红尾阿家的印象大都已经模糊了。南疆人哄夜哭的小孩,不是说有精怪来吃人,就是说有红尾阿家来拐人。他若不是太过贪吃,红尾阿家手中的果脯又太过诱人,他不会被带离家乡。
在速水河另一头下船的时候,被惊醒的他听见红尾阿家跟船上的船工说话。两人似是很熟稔,但说的什么,他那时候听不懂。而除了这个红尾阿家,那天还有三四个背着货箱的男人登上了船。货箱里装着的,都是熟睡的孩子。
船工画下了铁船上的标记。但三个女人都不认得。孙荞与缪盈拿着画纸,连夜去找回想堂。
听了她们的讲述,老堂主一看那画纸便说:“这是长乐帮的标记。”
孙荞震惊:“红尾阿家是长乐帮的人?他们从南疆往中原拐小孩?”
老堂主没吭声。
孙荞:“原来你知道。那你白天跟我们说的时候,为什么有所保留?”
老堂主:“长乐帮没了,但长乐帮背后的人还在。”
孙荞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老头什么都知道。但他太懂江湖与人心,宁可明哲保身,也不愿意透露她们最想知道的真相。缪盈与她心意相通,立刻对老堂主说:“老东西,你再这样不尽不实,我可要把沉青谷里的事情全都公诸天下了!”
老堂主目光沉静:“我知道我做错过,且错得离谱。我也知道你手里拿捏着我的生死。但没有人会信你的话,缪盈。那些与我一同错过的人,不会承认你的话,而那些没有与我经历狂宴和地狱的人,更不可能信你的话。江湖就是人心,捧高踩低,蝇营狗苟,从来如此。只要我还是回想堂堂主,还是江湖前辈,信我的人就永远比信你的人多。”
他顿了顿,又说:“即便你真的去说了,真的有许多人信了,我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我已经这个年纪,又没了那能续命的‘暝暝’,早就油尽灯枯,你说了我反倒轻松。回想堂老堂主荒淫无道、毫无人性,正好让我儿大义灭亲,成全了他的美名,还能保住回想堂声誉。”
他早就把最坏的结果想通透,丝毫不惧眼前两位毫无背景与依傍的女人。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长乐帮当年做的什么事情,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若还要查,便接着查下去吧。”他说,“此外更多的,我不可再说了。”
孙荞一直追寻杀害儿女与袁泊的“货郎”。而与货郎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尾阿家”,二十多年前曾在南疆频繁活动。
她离开融山这么久,一直没想清楚为什么货郎要对两个稚子下手。“红尾阿家”的存在忽然令她恍然大悟:长乐会没了,但这拐卖幼童的生意仍有人在做。袁新燕和袁不平正是被这样的货郎看中了、拐走了。
这也正好印证了她在澄衣江上听到的声音:袁新燕确实没有死,她是货物,她要售卖给其他人。那两副孩童尸骨是从山中野坟里挖出来的,目的是让父母以为孩子已死,断绝寻找的念头。
而为何要断绝父母的寻找念头?难道所有拐卖孩子的货郎,都会这样精心地打造一个骗局?——原因极其简单:那个拐走孩子的货郎,知道孩子的父母会竭尽全力寻找这一双儿女。他知道两个孩子的父母有耐心,有能力,甚至有一些能威胁到货郎或货郎背后之人的本事。
货郎知道新燕和不平的父母是谁。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不认得孙荞,但他认得袁泊。
身边,缪盈仍在跟老堂主较劲。孙荞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她想起了死去的袁泊。
夫妻俩在融山生活数年,刻意丢掉江湖人的习性,并不随身携带武器。那天袁泊得知两个孩子丢了,从别人手上抢过长棍追进山里。长棍不是他常用的武器,他本身武功也平平——但他胸口怎么会缺了一个大洞,内脏都被挖空?
当时的打击接二连三,孙荞太过伤心,没有细想。如今回忆起来,袁泊的死法很不寻常。下手的人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
袁泊性格开朗,淡泊名利,几乎没跟人结过仇。
是一个……或者几个认得袁泊,且与袁泊或镖局有仇的人杀死了他,同时掳走了袁新燕和袁不平。
刚想起不平,她便听见缪盈在问那位早逝的裴夫人的事情。
老堂主对裴夫人的了解不多,但他确实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讲。
“裴夫人病死的消息,除了裴木森之外,还有另外两位证人。”他说,“正是袁野和田小蓝。”
孙荞与缪盈对了个眼色,同时发问:“裴夫人还有亲人在世吗?”
老堂主:“我不知道。”
孙荞又问:“她留下过孩子吗?”
老堂主:“很多年前,嘉月峰传出过裴木森有后的喜讯。但又听闻,那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裴木森风流韵事颇多,我不清楚是不是那位裴夫人的孩子。”
片刻沉默后,孙荞问:“你一定知道真正杀龙家和长乐会的是谁。”
老堂主看向她:“看来你也知道。”
孙荞:“江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在沉青谷里出现过的帮派,难道都晓得真相吗?”
老堂主:“我不晓得别人如何。”
孙荞:“你们什么都知道……但你们还一直保持沉默,是吗?”
老堂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老头,若不是行将就木,若不是心中对缪盈存着一丝愧疚,他不会跟她俩说这么多。仿佛笃定眼前两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他一面回答孙荞的问题,一面怜悯地看她。
那怜悯的眼神令孙荞悚然。
是巨兽对蝼蚁的垂怜,是烈日对一颗露珠的垂怜。
她忽然觉得冷。袁泊把她带离江湖,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袁泊也知道一些事,但他不能说,他也不想参与。他选择了带同样性情的孙荞逃离。
在孙荞心中,有什么东西正把货郎、长乐帮、袁氏镖局、嘉月峰和田小蓝之死联系在一起。许多想法在她头脑里打转,她知道她和缪盈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
但她必须踏进去。她的孩子在漩涡里。
她看见两只落单的鸟儿被巡夜的官兵惊飞,孤单地鸣叫着,从沉默的屋外飞掠了过去。
鸟儿扑腾翅膀,滑进夜色之中,滑过在晦明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路的两个人头顶。
袁拂说是送冯筝回家,然而一路上他都默默走在冯筝身后。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方才用这只手按住冯筝后背,强行让冯筝弯腰给裴木森夫妇道歉。
手掌仍有残余的触感,他脚步略略加快,追上了冯筝,忽然出手打向冯筝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