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38节
孙荞:“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孙荞在沉青谷的时候认不清人脸,但她认得出许多帮派的独门兵器。刚刚她匆匆一瞥,在街两侧等候的人之中,不少都是曾经造访过沉青谷的客人。一想到缪盈要出现在这些曾侮辱她、折磨她的人面前,孙荞便难以忍受。
她拉着缪盈往回走:“我会再想办法。如今长乐会不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
缪盈却坚持站定,牵着孙荞的手:“荞荞,你错了!”
孙荞:“不要任性!”
两人一拉一扯,争执中,孙荞反倒更像是缪盈的姐姐了。她们的举止已经引起旁人注意,孙荞没有戴纱帽,背上是靛蓝色的龙渊刀,许多人盯着她看。自从得了那个看不清人脸的怪病,孙荞就不喜欢被人看着,虽然现在怪病已经痊愈,她仍旧感到如芒在背。
“快走吧。”她说,“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找袁拂。”
“你听我把话说完!”缪盈还是笑,越发紧地握住了孙荞的手。她手指其实有一些轻微的颤抖,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我还要在这个江湖上走动的,我总不能永远戴着纱帽,不见天日吧。”她说,“荞荞,你想错了。在我和那些人之间,不想见到对方的,绝对不是我。”
她说完,摘下纱帽甩到孙荞手上。
有风乍起,吹拂缪盈长发与裙角。
她转身朝最多人聚集的地方走去,走得又稳又好,跟所有敢于独自行走江湖的女人一样潇洒挺拔。阳光把她照得发亮,她看向每一个人,对他们露出微笑,像摇动的、灿烂的一枝海棠花。
有人手中武器落地,又匆忙捡起。有人迅速别开脸庞,却差点撞到旁人的胸脯上。有人往人群里缩,但被身后没见过缪盈的年轻少侠挤得差点摔在地上。
缪盈长得太出挑,她站定在众人面前,轻巧地笑着,目光逐个扫过那些她见过的人。
在沉青谷里,这些人都因为暝暝而露出过狂态。有人划破她的皮肤,有人用她难以忍受的方式折辱她。但如今他们和她一样都站在阳光底下,像最普通、最寻常的江湖人。
不知为何,缪盈被这日头照着,被这些人的目光捕捉着,她忽然想起了江雨洮。
她下意识往后看,见到的是始终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孙荞。孙荞以为她害怕,忙走得更近。
缪盈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这让她能够止住身躯的微微颤抖,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虚弱紧张。
“李大哥。”缪盈笑眯眯地对一位白着脸的大汉打招呼,“好久不见。……哎呀,差点没看到你,你往后缩什么呀,方大侠?方少侠也来了?我跟你大哥是旧相识……”
她左右逢源一般,在人群里逐个跟人套近乎。她最喜欢找那些带着兄弟姐妹,尤其是带着妻子儿女来的江湖人说话,她每说一句,对方的脸就白一分。有的人脸皮厚,或者说定力强,岿然不动,还能跟她微笑点头。碰到这样的,她就会把手搭到对方肩上,亲昵地凑近在他们的耳边说话。感受到对方僵硬的肩膀与颤抖的耳朵,她会笑得愈发响亮。
缪盈发现应该颤抖的不是自己。
这一切没什么可怕的。
她愈发镇定,很快跟他们表明来意:不是来叙旧的,只是想打听打听长乐会的事情。
没人敢拒绝她。她的出现明晃晃地说明一件事:谁要藏着掖着,她可就要把沉青谷里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那些可怖的、恶心的、令世人不齿的事情。单一个缪盈或许还好解决,男人们的风流韵事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但“吃人”,是万万不可能洗清的。
缪盈坐定在树下,很快,便有人陆续靠近,装作闲谈,低声跟她聊起长乐会的事儿。聚集的人渐渐多了,缪盈脸上笑容也淡了。人们你来我往地议论、争辩,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紧要的事情,忽然看向孙荞。
孙荞要走过去时,一旁忽然有人喊她:“……孙家女儿?”
她扭头,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脸。
是年迈的回想堂堂主。
回想堂堂主带来了自己的儿子,即回想堂的接班人。
这一双父子坐在附近的茶摊里,一直默不作声看着外头发生的事情。小门派的江湖客只能在日头底下等着,他们这种有名有姓的大侠,至少有个遮阴的地方。
裴木森好大的架子。孙荞想,这些人显然都有求于裴木森,而裴木森看不上他们。
缪盈已经收回目光,专注地听周围江湖人的话。孙荞原本不想搭理回想堂堂主,但想到缪盈此行的目的,最后还是往茶摊里走了几步。
老堂主的儿子年约三十,见孙荞走来,目光才从缪盈身上收回,转而打量孙荞。
“我有事问你。”老堂主开门见山,“我来得迟,上岸了才晓得田小蓝死了。你是镖局的人,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荞:“我不知道。”
老堂主:“你晓得多少,就告诉我多少。长乐帮,或者说长乐会的事情,我熟悉。你告诉我田小蓝怎么死的,我就告诉你们,长乐会以前是干什么的。”
孙荞猜想,老堂主是想从自己这个“镖局的人”身上打听更确切的信息。毕竟田小蓝刚刚出殡,但云照城中已经流传了十几种版本的“真相”。
她坐在老堂主对面,不寒暄也不打招呼,聊起了田小蓝的死。
老堂主听得很入神,只在孙荞说到凶器的时候忽然打断:“细剑?”
听到孙荞肯定答复之后,他点点头,示意孙荞继续。
得知目前仍未找到使用那把细剑的江湖客,老堂主慢吞吞地捋稀疏的胡须。
“关于细剑,裴木森没说过什么话?”他问。
孙荞回忆白锦溪今日来访说的话,摇摇头。
“裴木森的夫人擅长用细剑。”老堂主说,“甚至算得上,我所知之人中,最出色的一位。”
第65章 血锈09
多年前在嘉月峰参加集会时,老堂主曾见过裴木森夫人一面。
他并不知道裴夫人姓甚名谁,只记得她跟在裴木森身后,话很少,不太搭理人。裴木森也没有向武林同道介绍自己的夫人,那场集会是为了声讨长乐帮在南疆及速水河周围的一连串恶行。众人坐定后很快开始讨论,争辩、反驳之声充盈在屋子里。
老堂主当时也带着儿子出席。儿子彼时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江湖客,无论对敌还是参与这种集会的经验都不多。老堂主命他认真听认真学,青年便愈发专注地倾听周围人的议论,渐渐走近人群。
意外便是那时候发生的——一枚铁箭穿窗而来,直指裴木森!
然而不巧的是,老堂主的儿子正在铁箭的路径上,眼看就要被刺个对穿。各路江湖人飞身营救,老堂主更是伸长手臂去拉,但铁箭沉重、来势汹汹,所有人都援救不及。
老堂主还未喊出声,只听见房中一声铮然脆响。一柄细剑凌空飞来,竟把那枚铁箭从箭头到箭尾,剖作了两半!
与此同时,有人破窗而出,外头立刻便是一声惨叫。众人惊疑不定,看向裴木森。裴木森始终镇定,甚至端茶慢品:“不必惊慌,小事情。”
裴夫人从外头走进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柄细剑和两半的铁箭。“来寻仇的,”她说,“已经解决了,你们继续吧。”再没有多一个字,她说完便收剑回背,走到裴木森身后,把铁箭递给他细看。
“时隔多年,裴夫人的利落洒脱,仍历历在目。”老堂主说,“以前的江湖和现在可不一样。以前呐,无论男女老少,英侠辈出。现在一两个财大气粗的帮派就把持了江湖命脉,简直不像样!”
他继续嘀嘀咕咕:“裴夫人不止是剑法好,力气甚至比男子还要大。那枚铁箭我看过,很粗,用料精纯,连我也不一定能一剑劈开,但那柄细剑是她脱手扔出,细剑与铁箭相碰时,力气已经削减一截,可仍能凌空劈断……”
他对裴夫人赞不绝口,孙荞只好打断她:“你怀疑裴夫人?”
老堂主笑了。“我倒是想怀疑。”他说,“裴夫人七年前就死了,我去参加了葬礼。葬礼上,裴木森已经与新夫人同出同进。唉……”
他叹息不已。
七年……七年前,袁泊在嘉月峰下捡到了袁不平。孙荞忙问:“裴夫人在嘉月峰过世的?她是怎么死的?”
老堂主:“病死的。”
他顿了顿,又说:“但没有人见过尸体,这是裴木森的说法。”
孙荞不禁打量起老堂主,老堂主平静地迎接她的目光,没有再往下说。孙荞忽然想起,老堂主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食用了“暝暝”,导致从此对其上瘾。但如今“暝暝”已经全都被烧了,他看起来也确实比之前更瘦更干枯,仿佛有什么东西抽走了他的精气神。
此处人多口杂,不便再聊。老堂主留下了回想堂下榻的地址,孙荞默默记在心里。
缪盈回到孙荞身边,双眼炯炯,显然颇有收获。孙荞把缪盈带走,先告诉她裴夫人和细剑的事情。这回连缪盈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打听到能跟白锦溪交差的消息了……我呸,我为什么要跟她交差?!”
她说完想了想,忽然打了个响指。“我的天爷……你家不平不会是裴夫人的孩子吧?裴夫人长年被裴木森冷落,与人珠胎暗结,生下不平。嘉月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把孩子藏了三两年,终究还是被裴木森发现了。裴木森当即提剑,刺入……”
“停停停。”孙荞听得头大,“都让你不要老听那些嘌唱,这都什么呀。”
缪盈嘀咕:“确实可能嘛。”
孙荞:“不可能。怀胎的女子体态何其明显,即便生了孩子,也不能立刻恢复往日状态。裴木森没发现,难道嘉月峰上所有人都没发现?”
缪盈笑道:“这事儿你懂,我不晓得。我在想,裴夫人一介女流,力气居然大到让那老不死的连连惊叹,她若还活着,在江湖上一定颇有名气。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孙荞:“力气大的姑娘家,我们倒也认识一个。”
缪盈笑着:“小寒呀?小寒力气是大,可没正经练过武。”
随即两人想起小寒的疯病没有治好,便停了这个话题。
孙荞让缪盈先回客栈,她独自去找回想堂的人。缪盈却不肯。她从江湖人口中问到了一些长乐帮的事儿,与老堂主说的正好相互印证,至少可知那老头是否要骗她们。
回想堂的人住在自家的产业里。孙荞走进那间因为太贵而被她和缪盈放弃过的客栈,心中百味杂陈。上一刻老堂主还为江湖被财大气粗的帮派把持而愤怒,下一刻她才知,回想堂自己也是财大气粗的帮派之一。
客栈里除了回想堂的人,还有不少来自北地帮派的江湖客。见老堂主从楼上下来,他们纷纷起身打招呼。端坐不动的孙荞和缪盈还惹来周围人的几眼不满。
见到缪盈,老堂主先深深作揖。缪盈摆摆手:“废话少说,把你知道的长乐帮……或者说长乐会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们。”她顿了顿,“我在沉青谷里听人说过,你跟长乐会有杀仇。”
老堂主坐了下来:“对。长乐会收人钱财,劫杀了我堂弟一家四口。”
老堂主倒是爽快,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得一干二净。孙荞和缪盈听得心惊胆战。两人辞别老堂主后,立刻前去找白锦溪。
见到白锦溪第一眼,缪盈便抓住她的手:“我们打听到了细剑的事儿,但你先不要急,我得问问你,你对长乐会了解多少?”
长乐帮在进入中原帮派的视野之前,只是一个在南疆活动的蛮夷门派。但主持长乐帮的兄弟俩,却是正经八百的中原人。
兄弟俩在中原犯下杀罪,一路潜逃到南疆,从此在南疆经营起“长乐帮”。大哥好勇斗狠,弟弟心思细密,两人合作无间,几年间便扎根南疆,雇佣许多南疆汉子,走山穿寨,做起了江湖生意。
时间久了,兄弟俩挂念中原的亲人与花花世界,起了回乡的心思。他俩顶着长乐帮名头回乡那一年,也正是嘉月峰裴木森被推选为武林盟主的那一年。兄弟俩的故乡就在江峰城附近,裴木森的事儿传到二人耳中,二人便隐瞒身份去拜访裴木森,打算说服裴木森,接纳他俩重回中原江湖。
彼时回想堂也是参加大会的武林门派之一,而且还是颇有名望的门派。老堂主见过这兄弟俩,眼神谄媚,不似好人。他不知道兄弟俩与裴木森谈过什么,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长乐帮与嘉月峰扯上关系。
数年后,长乐帮从南疆回到中原,带着大量金银钱财,做起了收钱办事——无论任何好事坏事的生意。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长乐帮与回想堂结下了梁子。老堂主派人调查,然而没多久,便传出了长乐帮洗心革面、更名为“长乐会”的消息。
再然后,便是长乐会满门被屠杀。
白锦溪听得茫然:“这些事情,跟水龙吟又有什么关系?长乐会出事的时候,水龙吟还未成气候。确实,如果长乐会真的如计划般抢夺袁氏镖局的运镖生意,两个门派是会起冲突。但水龙吟做水路生意,跟长乐会不是同一类。”
“但长乐会有货郎。”缪盈说。
孙荞坐在一旁,正竭力从混乱的信息和思绪中理出头绪。三个女人都在后院的亭子里,周围有洒扫的仆人船工,全是白锦溪信任之人,白锦溪示意缪盈继续说。
据一些靠近南疆地域的江湖人说,长乐帮在南疆做的大部分是运货生意,运人也运物。起初他们只在南疆活动,后来渐渐跨越了速水河,进入中原。速水河又苦又咸,难以穿渡,河面上的铁渡船还是长乐帮在的时候做的,一直沿用到现在。
频繁在南疆峡谷高山之间穿梭,以及频繁搭乘渡船,从南疆抵达中原的,正是背上背着货箱的“货郎”。
白锦溪立刻看向孙荞:“长乐帮运的东西里有‘人’?什么人?大人小人?”
“不知道。”缪盈说,“但我跟好几个人打听,他们都斩钉截铁地保证,长乐帮绝对运过人。”
正说话间,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白锦溪身后。他眉眼不似中原人士,一双黑浓的眼睛看向白锦溪。
“阿家。”男人说,“红尾阿家!”
白锦溪意识到什么,忙让他跨进亭子:“他是南疆人士,一路流浪来到澄衣江,在池州做了好几年乞丐,后来才加入水龙吟的。你……你刚刚说什么?”
那男人来自南疆,却已经不记得南疆话怎么说,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阿家”和“红尾阿家”。
“阿家在我的家乡,指货郎,也指老虎。”他说,“我是被阿家从寨子里带走的。他给我吃了果干,我便睡过去了。醒来时已经过了速水河,周围尽是听不懂的话。当时雷雨很大,我趁他不注意滚下山沟,玩命狂奔。我从小就在林子里生活,我懂得怎么在森林里保住自己的命。总之,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我在森林里也藏了三天三夜。出来时,阿家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