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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锈色 第32节

  这下是缪盈立刻掀开帽纱,欢天喜地:“师兄!”
  江北孙氏的弟子收得很零散,唯有一位在家中白吃白住、帮忙打下手的师兄,一呆就是十年。他给缪盈送过后山第一枝海棠,送过最新鲜的果子,也亲手做过精巧的发簪。缪盈出事的时候,他试图组织弟子们劫狱,还被赵喜月扇过耳光。六年过去,他还记得缪盈的声音。
  师兄如今在英州府衙里当差,孙荞和缪盈急着赶路,三人潦草地叙旧。
  缪盈只说自己这六年都跟着孙荞在袁氏镖局吃住,也不管师兄信不信这谎言,滔滔不绝地讲,根本不给师兄插嘴问孙荞的机会。孙荞十分感激:如今看到旧相识,她实在胸口闷痛,难以维持寻常状态。
  师兄得知她们回过孙家,脸色黯淡:“师父师娘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家中,我懊悔至今。”
  缪盈:“你若在,今日我可就见不着你了。”
  师兄看着她:“去我家吃顿家常便饭吧,我妻做得一手好菜,你们一定得尝尝。”
  缪盈笑道:“哟,我们有嫂嫂了。”
  师兄:“跟你一样爱笑。”
  缪盈仍微笑着:“师兄,这话可不兴说。”
  师兄自知失言,忙另起话头:“你们这回留多久?英州变化大,我带你们走走。”
  缪盈告诉他,俩人即刻就要出发前往云照城。
  “云照?你们去袁氏镖局?”师兄看向孙荞,“荞荞,你在镖局里没见到师父师娘么?他们回来也没提起过你。”
  孙荞这才抬头看他,一时间忘了缪盈方才的谎言:“我没住在镖局……你说什么?”
  “师父师娘出意外之前,去云照城找过袁氏镖局。”师兄说,“他俩回来那日,我在府衙门口见到师父,他顺口提了一句。两天后,孙家房梁便塌了。”
  第56章 诱虎22
  离开池州,孙荞和缪盈再一次上路。
  师兄所说的话令孙荞满心焦灼,恨不能立刻抵达云照城。然而山路难行,又逢盛夏雨季,一路走走停停。缪盈提议不如直接上船,俩人把马儿寄放在驿站,上了客船往云照去。
  澄衣江流域的客运如今全被水龙吟统辖,俩人才走进客舱,便看见姜盛托着一碗樱桃煎从内舱走进来。三人打了个照面,都很吃惊。
  这条船很大,内舱是贵客专区,缪盈问:“白锦溪在船上?”
  姜盛不知这三个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得很突然,决裂得也很突然。缪盈问得不客气,他答得自然也不客气:“与你何干?”
  这艘船的终点是云照城,孙荞猜想白锦溪或许也要去云照城。缪盈本以为白锦溪知道她俩在船上,可能会把她俩赶下船,但见船工和客人来回走动,姜盛也时不时出来倒茶水拿果子,始终没人理她们。
  “她原谅……呸,谁原谅谁啊。”缪盈嘀咕,“要不是江上只有水龙吟的船,我们也不会坐上来。”
  这天傍晚,缪盈和孙荞在甲板上吃干粮,才跟白锦溪碰面。白锦溪仍作男子打扮,穿得一身玄色,愈发衬得面容干净出挑。她靠在船栏上抽烟袋子,不时跟船工说话。她平时讲话也不多笑,一脸严峻,原本热闹的甲板因她的出现而空荡冷清许多。
  “听闻最近是海上惯起大风的时候,你们在澄衣江边长大,怕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风。”白锦溪说,“一场风伴几场雨,能把半座城池卷进海里。海边城镇能顶过这种风,还能如常生活的,我朝也就云照城一座。”
  孙荞按住气呼呼的缪盈,静静看白锦溪。
  “这么硬的地儿,什么都动摇不了。”白锦溪说。
  “动不动得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孙荞问。
  白锦溪吐了一口烟。她在晦明的光线里,仿佛一片薄的剪影。“你我目的其实是一致的。”她说,“联起手来,做事情岂不更加方便?”
  孙荞还没说话,缪盈插嘴:“我们不与忘恩负义之人为友。”
  她说完才看孙荞,孙荞微微点头:“对。”
  白锦溪笑了:“等你们活着走出袁氏镖局,再来跟我说这种大话吧。”
  “你跟袁氏镖局一直争抢运输生意,先看看自己能不能走进袁氏镖局的大门吧。”缪盈吵起架来,丝毫不落下风。
  “她说不过我。”看着白锦溪进舱的背影,缪盈有些得意。孙荞倒是忧虑起来:云照城,袁氏镖局,仿佛刀山火海,险恶重重。连白锦溪都要提议联手,她和缪盈只有两个人,如何跟镖局里的人抗衡?设想袁拂会帮忙,也不过是她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行至中途,船只在沿江城镇靠岸,卸货上货。船客们纷纷上岸溜达,此地虽然只是个小城镇,人来人往,也算热闹。孙荞和缪盈在镇子上吃了点儿东西,看见有人架起摊子演皮影戏,是大哥为了给弟弟报仇,而进山打虎的故事。
  她俩坐在底下看了会儿,身后忽然有人大喊:“阿家!”
  那人声音洪亮,喊完哈哈大笑,指着台上老虎影子跟同伴说话。孙荞回头,看见那人穿着水龙吟船工的衣裳,年约四十,眉眼倒不似中原人士。那人和伙伴挤进人群,边看边讲,闹得周围人连连侧目。
  孙荞听得有趣:那船工说自己是南疆人士,在南疆,老虎便叫做“阿家”。孙荞正听着,侧头发现缪盈也竖起耳朵在听。
  “我可不是因为江雨洮在南疆才听的。”缪盈解释。
  孙荞微笑:“我什么都没说。”
  缪盈掐她的腰,俩人说说笑笑往前走。那南疆汉子也随在她俩身后,边走边说家乡有怪河,人掉下去再上岸,便会结一层盐壳,剥下来连皮带肉,疼得钻心。信的人不多,同伴们大多当作听奇闻,嘻嘻哈哈便过去了。
  “南疆人怎么到澄衣江来当船工了?”缪盈问,“讲话倒是流利。”
  孙荞也不晓得。
  两人走上江边的山崖看风景。往下看便是澄衣江,江上除了水龙吟的大船,还有为数不少的小船舶随江水而行。不少人在船上唱起歌谣,两岸回声不断。
  孙荞与缪盈买了饼子茶水在崖边吃,吃着吃着,孙荞手渐渐停了。
  在随风飘过来的歌声中,有一个她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
  曾不断在她梦中萦回的,稚嫩的声音。
  孙荞扔了饼子站起。那歌声隐隐约约,从山崖下方的某艘船只上传出。她像人偶一样被那声音牵动,不自觉地沿着山崖往前走,缪盈怎么喊她都没反应。
  声音偶尔模糊,偶尔清晰,是一首融山县孩童惯唱的童谣。童谣说的是山中精怪要拐走村中小孩儿,但被小孩儿们合力赶走的故事,孙荞再熟悉不过了。她纵身从崖上跳下,咚地落在一艘小船上。
  小船吃力,往水里沉了一沉。划船的老翁吓得翻进水里,紧随孙荞之后的缪盈眼疾手快,把老人家拉了起来。“你干什么,孙荞!”她被孙荞的模样吓到了。
  孙荞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她内劲疯狂在身体里流动,听觉从未如此灵敏。
  唱歌的人在前方,但前方已经是水流湍急的拐角。那里有几艘小船,在波涛里上下摇摆。
  “新燕……新燕!!!”孙荞失声大喊,“娘在这里,新燕!!!”
  她的喊声饱蕴了内劲,雷声一样在两岸高山间回荡,嗡嗡作响。
  唱歌的人忽然停了。孙荞几乎听得耳朵出血,才捕捉到一声稚嫩的、充满怀疑的呼唤:“娘?”
  那孩子哭了起来,立刻被人捂住嘴巴,再也出不了声。
  孙荞浑身发烫,胸口中那颗狂跳的心让她头晕目眩。她一把甩开身后的缪盈,双足在船舷上一踏,飞身跃向前方的另一艘小船。利用小船作跳板,她连跳了三四下,然而船与船之间距离各不相同,船只又摇摇摆摆,她眼看着无法够到下一艘船了。
  咬牙夺过船桨,可惜太过用力,砰地撞在石头上,木桨立刻折断了。孙荞左右一看,竟从船上跳起,猴儿一样攀上山石。等她爬到可以立足的山崖上,澄衣江一片茫茫,方才那载着唱歌小孩儿的船已经不见了。
  孙荞如坠梦中。她摇摇晃晃,但紧紧抓住身边树枝,不让自己失神坠落。
  “荞荞?”缪盈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牵她的手。
  孙荞回头时,忽然发现缪盈身后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位身穿玄色衣裳的男子开口,却是女声:“你刚刚喊的什么?你的孩子不是死了么?”
  那两人竟然是闻声赶来的白锦溪和姜盛。
  但往日笼罩在他俩脸上的迷雾与不知所以的眼睛、嘴巴全都消失了。眼前三个人的脸,孙荞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怪症,在这一日消失了。
  “我的女儿袁新燕,没有死。”孙荞连牙关都在格格发抖,“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她就在这澄衣江的某艘船上。”
  第57章 血锈01
  袁拂进镖局的门之前,先跟门口的镖师对了个眼色。
  镖师笑着喊:“三爷,回来啦!”边说边微微摇了摇头。
  这表示最近袁野心情不好,袁拂心头一沉。
  进门,穿廊,他直接往袁野的书房走去。但袁野不在书房,仆人指了指武场的方向,不敢看袁拂。
  在武场且心情不好的袁野,这意味着袁拂将迎来一场他难以预料的责罚。即便令袁野心情不好的并不是他。
  袁拂走到武场时,几个弟子战战兢兢站在外头。看到袁拂,所有人眼中都流露不安。
  袁野结束了这次额外的加练,正站在武场中央,背对袁拂。他魁梧高大,赤裸上身,阳光从大开的窗口透入,照得袁野身上的汗水发亮。他手臂、前胸与后背都遍布着刀痕,这是许多年江湖闯荡留下的痕迹。
  袁氏镖局声名远播,但在袁野父亲接手后,渐渐呈现出衰败之势。父亲喜好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对打打杀杀、运镖押镖之事深恶痛绝。无奈他是独子,必须继承家业,装模作样地熬到他的父亲离世,他突然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家中的夫人也不是他中意的,是父亲强迫他娶的,等到生下袁野这个接班人,他便频频外出,极少回家。
  这些事情全都是袁拂来到这儿之后才知道的。他娘亲口中的“袁大侠”、江湖人口中的“袁大侠”和镖局众人尤其是袁野与袁野母亲口中的“那个人”,仿佛分裂的三个影子。
  真的曾有人中意过那位“袁大侠”吗?袁拂不知道自己的娘亲算不算其中一个,也不知道这种钟情里,对“袁大侠”名气和财力的向往更多,还是对他本人的倾慕更多。
  至少袁拂知道,袁野是憎恨父亲的。
  他走入武场,朝袁野跪下:“大哥。”
  风声如刀——袁野猛地回头,手中麒麟棍扫过袁拂鼻尖。
  袁拂一动不动,面沉如水。
  “你现在不怕了。”袁野收好麒麟棍,“还是小时候有趣,吓得湿了裤裆。”
  他抬抬下巴,示意袁拂报告沉青谷的事情。
  袁拂代替袁野去沉青谷,原本只是参加今年的仙衣诞并跟诸位江湖同道碰面。袁拂细细解释沉青谷发生的事情,着重说明了苏盛南的死和沉青谷的大火,以及被缪盈销毁的无数药丸。
  “在苏盛南生事的前一夜,我已经潜入他的书楼,拿走了这些年和暝暝有关的记录。”袁拂说。
  袁野倒没问他要:“就这些?”
  袁拂:“我在谷里遇到了孙荞。”
  坐在地上低头擦拭麒麟棍的袁野没有抬头,仿佛一切早已心中有数。
  袁拂继续说:“孙荞是为了救她的故友而去的,也就是苏盛南的夫人缪盈。”
  袁野:“你帮了她。”
  袁拂:“我帮了。”
  袁野:“为什么?”
  袁拂:“这样才能让她相信,我们袁氏镖局和沉青谷没有牵连。”
  袁野:“她并不信。”
  袁拂:“但她欠了袁氏镖局一个人情。她这样的人,只要欠了人情,就不会再与我们公然作对。”
  袁野终于抬头看袁拂,仿佛确认他话语中真实程度一般,冷冷地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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