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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锈色 第6节

  第9章 雾隐之神09
  许多年前,雾隐山西崀村的请神人夫妇生了一个女儿。
  请神人是雾隐山民之中备受尊敬的职业,他们负责与天地沟通,与神灵相合,播种、祈雨、寻人寻物、治病救灾,都需要依赖请神人。同时,请神人还肩负一个重要职责:处理“山神后裔”——雾隐山脉中有许多这样的小孩儿,出生之时就被发现异样:异样的手脚、身有细尾、瞳孔灰暗、肤生粗鳞……这些被看作“山神后裔”的孩子是要被驱逐出村子的。
  山民大都出山移居,请神人数量稀少,西崀村的请神人常常奔波于周围村子,自然也偶尔处理“山神后裔”。当他看到自己女儿屁股上的细小尾巴,黝黑的粗脸立刻白了。
  几年前村中有类似的孩子诞生时,请神人立刻举行仪式,在众人注视中把孩子放入背篓,攀着枯井里的绳索落入瀑布后的山洞中,再背着孩子往更深处的雾隐山走去。孩子如何处理,村人不问,他也不说,只有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日复一日地用怨毒眼神注视他。这些几乎哭瞎了眼睛的年轻父母终于找到复仇的机会,他们在人群中喊得最大声也最凄厉:“这个是邪物!杀了她!杀了她!”
  孩子满月时,请神人夫妇离开了西崀村。他们从废弃的井口爬落,来到了瀑布后方的巨大洞穴中。还未等请神人的妻子落地,村人已经砍断了井上的绳索。山势陡峭,又因为瀑布水汽而遍生青苔,没有这根绳子,他们将永远无法回到西崀村,回到地面上。
  西崀村的村民看着一家三口沉默地消失在峡谷之中,各各松了口气。仿佛驱赶了一个诅咒,仿佛换得了永恒的清明。有人甚至说,以后西崀村将再也不会生出“山神后裔”了。
  这些事情发生在白锦溪抵达西崀村之前,他是后来才听村中人说起的。谈起请神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村民会鼓突着青蛙般的眼睛,脸庞因为兴奋而油亮泛光: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生下山神后裔?一定是他的婆娘跟……流言无比详细,请神人夫妇在村人口中,是一对丑陋、卑劣、猥琐至极的夫妻。
  白锦溪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这些事情。只要一想起,他就会头疼。深埋泥土的记忆总是不肯死心,要钻破土层,彰显自己。
  因为背脊疼痛难忍,他无法躺下,只能斜靠着合眼。知道他受伤的水龙吟帮众并不多,几个亲信把周围守得死紧,白锦溪听见靠近的脚步声,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皱了皱眉。
  “……你怎么样?”姜盛站在他身边问。
  两人独处时,他绝不称白锦溪为“叔”。白锦溪对他的忤逆无可奈何,也懒得再管教。
  “你把行凶者告诉孟玚了么?”姜盛又问。
  白锦溪从他语气中察觉了异样的东西,不得不睁眼看他。姜盛平日一张木木的脸庞,性格和父亲姜奇一点儿不像,反倒似是更阴沉一点儿的白锦溪。
  “我看到了。”姜盛说,“你受伤那天,我知道谁潜入了水龙吟。”
  白锦溪目光瞬间变了。姜盛继续说:“我可以帮你隐瞒,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包庇那个人。”
  白锦溪与姜奇是异姓兄弟,姜奇十分清楚他的来历。而姜盛与白锦溪年纪相差并不多,初识的时候可以称他“叔”,这是出于尊敬,但在白锦溪代管水龙吟之后,这种敬意便逐日消失。姜盛对白锦溪的过去十分好奇,他习惯追问,不是问白锦溪,就是问跟白锦溪的挚友李锁,但总是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
  “城东葫芦巷口,卖水滑面的老板。”姜盛问,“他们是你什么人?”
  府衙中,孟玚正拎起那串只有半片的铃铛。
  檐下清风如流,风铃在这风声中泠泠而动。它的声音不够清脆,有些碎杂。初四正在收拾他的书房,探头看见那风铃,问:“大人之前没见过这种风铃?”
  孟玚的家乡在澄衣江以北的地方,并非澄衣江流域,并无以风铃驱邪的风俗。关于这种风铃的事情,他是在书里看到的。
  “这风铃其实各处都略有不同,不过驱逐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初四说,“说是邪祟,其实就是雾隐山神的后人。”
  孟玚问:“雾隐山神后人?这不是为了驱走山林邪祟用的么?”
  初四生于池州,幼时生过重病,姥爷专程从家中带来这种风铃,在他家窗前挂了两串。“这风铃是用雾隐山神的斧子做的。”初四指着那风铃,“雾隐山神手上不是有两把斧头么?他住在雾隐山,没有仇家,也不再需要这种沾血的凶器,就把斧子铸成了这种风铃,到处分发,保佑山民。”
  孟玚:“这是雾隐山神教山民制作的东西,驱逐的应该是侵入山村的精怪。怎么会变成驱逐雾隐山神后人呢?”
  初四愣了一会儿,却也想不起来传说是何时何地变了味儿。
  孟玚把手中风铃交给初四,初四认不出上面镂空的文字。
  “大人若不懂,直接问孙女侠呗。”初四说。
  “这是为孩童辟邪的风铃,若真是她的,她早就回头来寻找了。”孟玚解释,“这是一首童谣,用岩书写就。岩书是图画和笔画构成的文字,并不复杂。这风铃大概是说,山溪奔腾,阿妈唤我回家;山雾朦胧,阿爸唤我回家。月亮照亮我的路,月亮照亮我们要走的路。非常特别的二句重复结构,这是岩书的特点。”
  初四奇道:“孙女侠不是嫁到融山了么?融山那边也有以风铃辟邪的习俗。”
  孟玚一愣:他又忘记,孙荞已经嫁人。
  他想起白锦溪。白锦溪绝对也认得出岩书,甚至认得这个风铃上的文字。但当时面对孟玚的追问,白锦溪没有回答。他以沉默应对,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孟玚的推测是对的,不存在“九尺男儿”。行凶者只不过是普通人,普通的身高,但却拥有非凡的力气与异于常人的巨大手掌。可即便是普通人,这样的手掌也是不常见的,但他们没能从池州百姓口中找到任何的线索。
  五个死者都是普通百姓,分散在池州的隐秘街巷里。白锦溪所在的水龙吟更是深藏于高浪街深处。只有对池州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够找到这几个人。孟玚收好风铃,带初四一同出门。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亲自出马去寻访,但他心头总有一些奇特的惴惴不安。
  当日西崀村迁来男子六人,女子八人,遇袭的全是男子。孟玚今日去探访的,便是余下的几个女子。
  八个女子中,有三位已逝,两位远嫁,只剩三位。孟玚一一寻访,渐渐惊诧:说起“九尺男儿”,她们全都面露茫然,但问起三年前洪灾与山泥倾泻时西崀村发生过什么,三个人都闭紧了嘴巴。孟玚很少从别人脸上看到那样露骨的惊恐,她们几乎以同样的惊悸面对他的问题,又同样低下头,双手抓紧衣角,瑟瑟发抖。
  即便是官府的威严也无法令这些妇人张口,孟玚回来的途中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招徕一些学过武艺的女子来就任官兵。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孙荞。若是孙荞愿意帮忙,女人面对女人,说不定能够问出些什么。
  他回头问初四是否知道孙荞回来没,却猛然看见孙荞坐在街边发呆。
  他才迈步要走近,孙荞立刻看到了他。很奇怪,孟玚总觉得这次与孙荞重逢,孙荞看人的样子总有些不对劲:脸上时常紧绷,像是提防着什么似的;即便站在没有敌人的街道上,她也始终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准备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奋战。她盯着自己的目光,与盯着初四或其他人的目光截然不同。就像此刻,他在街头无数人群中朝孙荞走去,孙荞脸上骤然生出欣喜和轻松,甚至连紧绷的肩膀都松懈了一些。孟玚心头掠过一些难言的欣喜,但很快又告诉自己,这绝非旧日情意的延续。孙荞怨恨他,所以只有遇到极大极难的事情,才愿意放下身段和自尊来找她。
  “找到西崀村了么?”他问得毫无知州大人的威严,只是老友之间的关切和担忧。
  “西崀村村尾有一口井。”孙荞简单说了自己所见,包括枯井与石楼,但没提及石楼里发生的事。
  提到石楼门口的文字,孟玚把风铃还给孙荞。他想问风铃为何只有一半,孙荞又怎么拿到这个有岩书文字的风铃,还未开口孙荞忽然看向他。
  “你知道雾隐山神是女人吗?”孙荞问。
  孟玚一怔:“什么?”
  “身高九尺,力大无穷,挥舞两把斧头,能保护整座雾隐山脉。你以为这一定是男人,对不对?”孙荞说,“石楼里画了九个人,最高、最顶端的,是一个长发的女巨人。”
  孙荞抓住小寒的时候,并没想到能真的从小寒口中问到雾隐山神的事情。
  “是女人。”小寒说,“是被赶到雾隐山深处的女人。”
  她身躯高大,粗硬的毛发从后脑勺延伸到背脊,像真正的野兽。她从小被村人赶走,和父母在雾隐山深处隐居。她应该有名字,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传扬和她有关的故事,又挂起风铃驱逐可能进入村庄的她,还有她的孩子。
  “孩子。”孙荞说,“雾隐山神有孩子。”
  她忽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冷。夜光下惨白的骨头,小小的头颅。孟玚察觉她身体的颤抖,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握她的手。还未碰到,孙荞先将手缩回,起身走向面摊。
  小寒和爹娘正在忙碌,她拍拍小寒肩头,拿出那串风铃,放进小寒手中。
  小寒却不要:“我已经给你了,可不能收回来。”
  孙荞想起与小寒说话时,少女眼中摇动的火烛。那是被压抑过、被掩饰过的愤怒。她知道小寒还有许多未说出口的事情,但再也挖不出来了。小寒像孙荞,像同样满载恨意踽踽而行的孙荞。但小寒有爹娘,虽然并无血缘关系——孙荞看向面摊上的两夫妻。在她靠近小寒的时候,夫妻俩便绷紧了肩膀,不错眼地盯着她。
  “这是你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拿。”孙荞说,“……走吧。”
  小寒怔怔看她。
  “跟你爹娘一同走吧。池州并没什么可留恋的。”孙荞低声说。
  她轻拍小寒的脑袋,俯耳道:“越快越好,不要耽搁。”
  第10章 雾隐之神10
  夜幕降临的时候,姜盛领着十几个人从水龙吟出发了。他们行动得很隐秘,白锦溪知道他带着自己的亲信离开时,姜盛已经走出了高浪街。
  白锦溪气得背上伤口裂痛:“把他找回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让他动手!”
  其余人并不知道白锦溪说的“动手”指的是什么,几条大汉领命离开,他信任的李锁留在室内,命他趴下好为他换药。
  “别看我,我说的话姜盛更不会听。”李锁说,“我若露面,他一定更为愤怒。”
  白锦溪便不说话了。良久,李锁才说:“你在做无用功。”
  白锦溪不答,李锁继续道:“杀人偿命,本来就天经地义。西崀村的人犯了杀罪,我还觉得他们死得太过畅快。”
  “……”白锦溪回头看李锁,想了想又趴回去,“你知道的事情多,别说出去。”
  李锁把药粉洒在他又裂开的伤口上:“可当日你们冒死救援,结果却是农夫与蛇的重演。此人怕是……你还是放弃吧。”
  忍着药粉渗入伤口带来的疼痛,白锦溪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心中急转。受伤那日,姜盛竟然看到了水滑面摊的夫妇俩,这是大大出乎白锦溪预料的。要如何把姜盛叫回来,如何压下这令池州风雨飘摇的连环凶杀案,他每每思考,都觉得与背脊相连的头脑痛得抽搐。
  此时姜盛已经带人抵达水滑面摊。雨云密布,长夜无星,灯盏在渐渐剧烈的风中摇晃。街上几乎没有人,他一言不发,直接拔刀砍碎一张桌子。
  正在街角收拾东西的夫妻俩同时抬起头来。姜盛身材高大,站在他俩面前如一座小山。俩人还未反应过来,姜盛身旁的人便出手推搡那老板,揪住他衣领,几乎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老板娘顾不上发愣,抽过灶台上的铲子敲向水龙吟那帮众的胳膊。
  木铲轻巧,落下来时竟有呼呼风声,如重千钧。
  姜盛迅速把帮众拉到身旁。当的一声,木铲落在桌上,桌面立刻裂了。
  如此一个来回,均知对方不善。再无赘言,水龙吟帮众立刻朝夫妻俩涌上,姜盛踩着老板的头,抓住老板胳膊,咔嚓一声卸了。老板疼得大喊,老板娘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愤怒挣扎。混乱之时,街角忽然一声暴喝:“干什么!”
  那几乎是野兽般的声音。
  姜盛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瘦伶伶一条影子。小寒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抓起地上碎裂的桌子腿:“放开我爹娘!”她个子瘦小,年纪不大,站直了也不到姜盛肩膀,姜盛哪里管她,继续低头逼问老板。小寒忽然朝姜盛冲过来,像石头一般狠狠撞在姜盛身侧。她力气大得惊人,姜盛站立不稳,竟趔趄了几步。
  小寒已经立在姜盛与夫妻俩之间。她回头喊了句“爹、娘”,一时不察,水龙吟有人狠狠踹在她背上,把她整个人踹翻了出去!
  背脊落地的瞬间,一双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捞了起来,稳稳落地。
  “伤到了哪儿?”
  小寒抬头看眼前人:粗眉毛,黑眼珠,背上靛蓝色长刀月色里幽幽发亮。
  是孙荞。
  孙荞离开后,心中总是惴惴。她想起小寒那张脸,冥冥中仿佛与心头的什么东西重叠:山脚下的茶摊,茶摊里的老翁,听了劝告却不行动,白白搭上一条命。她放心不下,回头打算再催促,便遇上作难的姜盛。
  姜盛被小寒撞过的那根胳膊垂在身侧,竟是被小寒撞得脱臼了。他面色阴郁,自行接上手臂后朝小寒走来,孙荞把龙渊刀横在自己身前,是一个护卫的姿势。
  姜盛拔剑袭向孙荞,孙荞将龙渊甩在手中,一挡一带,姜盛的长剑几乎脱手而出。孙荞憎他欺辱弱者,下手毫不留情,伸足便踢。姜盛躲开她这一脚,背上被小寒狠狠砸了一拳。他反应机敏,双足点地跃起,长剑直刺孙荞面门。孙荞把小寒护在身后,紧握长刀刀柄,准确地在姜盛耳旁一敲。
  姜盛立刻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差点张口呕吐。孙荞收刀开口:“我跟你回去见白锦溪,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定夺。你不够资格。”
  一行人往高浪街去,孙荞碰到刚下值的初四,便让他帮忙,送水滑面摊的一家人回家。初四赶到面摊,和小寒一同收拾了一地狼藉。两夫妻住在偏僻之处,初四背着一个搀着一个,走得高高低低,也总算平安归家。小寒途中几乎不发一言,只偶尔应几声。好不容易入屋安顿好,初四才直起身,老板娘便拉住了他的衣袖:“官兵大哥!”
  初四安慰:“你们放心,有孟大人出面,水龙吟的人不会再为难你们。若是他们再上门或去面摊捣乱,你们便找人去喊官兵,定有人来帮……”
  “不,不是!”女人从床铺上挣扎坐起,滚到地上,朝他磕头。初四连忙扶起她,不料连老板也一并扑通跪下了。
  “救救……”男人的声音哽咽了,“救救我们家小寒!”
  初四站直了。他忽觉一种奇特的冷意从脚底爬上背脊。屋外屋内,刚刚还紧随着他们回家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另一边厢,姜盛带着帮众回到了水龙吟。李锁就在门口候着:“你白叔要见你。”
  姜盛也不应,直接往白锦溪的房子走去。
  白锦溪被他的贸然行动气得不轻,纸一般白的脸上,是非常清晰的愤怒眉眼。房中药味和血腥气比之前都浓,姜盛不禁踟蹰。
  白锦溪的背上伤口因为擅自行动而再度崩裂,李锁为他重新上药包扎。血水不断冲开药粉,白锦溪昏了又醒,此时已经没有大声训斥的力气,只是静静瞪着姜盛。但他的静默有千钧之力,姜盛在这样凝滞的沉默中,忽然跪地磕头。
  “我错了。”他说,“你罚我吧。”
  “……我已经管不了你了。”白锦溪说。
  姜盛跪行几步,又在他目光中停住,不敢再靠近。
  “大哥托我照顾你,我又何德何能,能管教得了你姜盛。”白锦溪继续道,“大家看得起我,才叫我一声‘首领’。这名头我毫不留恋,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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