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3节
江雨洮说的这人就在酒肆后巷。穿过厨房与后院,孙荞随他翻过院墙,落地便是一个鸡窝。摘下乱飞的鸡毛,孙荞压抑内心火气,跟着江雨洮左拐右拐,总算找到一扇半掩的门。门内传来妇人哭声。
孙荞正要进入,江雨洮脚步忽然一顿。她不耐烦至极,直接将江雨洮推入门内。院中除了妇人和两个高大官兵,还有孟玚与他的心腹初四。
妇人哭得抽抽搭搭,房内有婴儿哇哇大叫。这是一个贫寒的家庭,墙上挂着不少农具,镰刀、锄头,都保养得很好。那两个高大官兵原来是来通知妇人,其丈夫正是客栈中遇害的货郎。
货郎名叫马泰,数年前随同乡迁居池州,在码头干了一阵子杂活儿后,当起了货郎。他与妻子新婚才两年,孩子又小,平时从不出远门,大都在池州附近活动。熟悉的只有高浪街邻居,与他有仇怨的,马泰妻子是如何都想不起,只呜咽着说他平时为人忠厚热情,从不惹事。正说着,有邻居在墙头询问,一听马泰被人害死,个个都吓呆了。
“这么好的人呐!”人们挤进院子里,七嘴八舌。孙荞被嘈杂的声音包围,扭头看见江雨洮打开折扇为左邻右里扇风,边听边点头,不时垂眼抹泪、哽咽附和“是呀,他是个好人啊”。
孙荞:“……”
她对这货郎已经全无兴致:既然不出远门,自然不会到融山镇,也不会是害死儿女的凶手。只是被人们包围,孙荞霎时间有些恍惚。出事那日家中也是这样的光景,甚至之后日日都是这般光景:村人们总是到她家看她、安慰她,牵她的手,像父亲、像母亲,帮她做活计,轻轻地与她说话。和她性格不同,袁泊人人称赞,是村中最受信任和尊敬的人。村民们怀念袁泊,怜悯孙荞,那一双活泼玲珑的儿女,更是每每提起就惹人眼泪。
孙荞胸口又辣辣地痛起来,好像一道旧伤被人狠狠摁住,表皮愈合,里头仍留有无法消失的一汪血。
她身躯摇晃,人群中伸来一只手,把她带出院子,她狠狠透出口气,眼前是孟玚。
“你怎么找到的这里?”孟玚问,“货郎烧成焦炭,我们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确定其身份。”
“因为有人指点。”孙荞看向院中的江雨洮。
江雨洮正在安慰马泰的妻子,又是流泪又是递帕子,还不时扭头招呼新涌进来的邻居找地方坐好,由他来说明马泰的事情。总之举手投足间仿佛马泰家人。孟玚目瞪口呆,良久才收起表情:“你的同伴?他熟悉高浪街?”
孙荞囫囵地应了。
“昨日你来见我,却不见提起过他。”
“昨晚刚认识的。”孙荞想了想,补充并强调,“我越狱之后才认识的。”
“此人不寻常,更不可靠。”
“管他是否寻常,能帮我找到我想找的人就行。”看出孟玚又想劝她接受帮助,孙荞懒得再争执,摆摆手,转身走了。
傍晚时分,孙荞又遇见了江雨洮。江雨洮手里拎着两包枣糕,热情撺掇孙荞尝尝。孙荞边吃边问:“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毕竟在池州地面混了许多年,认得许多人。”他笑着指指自己眼睛,“没有谁是我找不到的。”
他是个精明人。每次碰上,不是能帮孙荞脱离危机,便是能给她指点迷津。孙荞无法确认江雨洮的真正打算,可她身上有什么可让江雨洮谋算的?他应该看出自己身上无钱无物,只有一腔仇恨。
孙荞咽下枣糕:“我想找一个池州货郎,两个月前曾去过融山镇,货箱上挂一个红白相间的池州信结。”
江雨洮不问详情,只问:“就这些?”
孙荞:“就这些。”
她有心给江雨洮出难题,好让这狗儿一样的跟屁虫尽早识趣远遁。不料江雨洮摸摸下巴,打了个响指:“我有办法。”
他说得太过爽利,孙荞压根儿不信。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江雨洮摇着扇子笑道:“我这样的人,自有我这样人才晓得的渠道。”说着挥手,让孙荞跟上自己。
两人又回到高浪街,江雨洮带着孙荞往街尾走,越走越静,四周只有点亮的灯笼,红红黄黄,把无人的街面照得一片斑驳。孙荞听见周围有不少隐匿身形的人埋伏着,陌生目光凝注在她身后的靛蓝色长刀上。
高浪街尽头是一座森严住宅,悬挂“水龙吟”三个有力大字。铁黑色大门打开后,数条大汉钻出。为首的看见江雨洮便笑:“又是你!来做甚!”
“来找白二爷。”江雨洮敛了那嬉皮笑脸的语气,认真道,“紧要事。”
大汉打量孙荞,伸手:“刀。”
孙荞看江雨洮:“我不交刀。”
大汉:“那便不能进。”
江雨洮扯扯孙荞衣角,孙荞丝毫不动摇。正僵持着,门内传出声音:“龙渊?你是江北孙氏的人?”
第5章 雾隐之神05
认出龙渊的,正是江雨洮想找的白二爷,白锦溪。白锦溪模样年轻,灯火中露出的半张脸匀净漂亮,唯独眼睛阴森,一道刀疤从左侧眉角竖直划到左颊。
孙荞背上的靛蓝色长刀名为龙渊,不仅颜色特殊,刀子本身也是特殊精金打造,出自绝顶匠人之手。此刀一出世便被孙荞父母收入囊中,从未在江湖上流转,孙荞没料到白锦溪能认出龙渊,不禁多看他一眼。
“让我看看。”白锦溪说。
这刀是孙荞命根子,她一动不动。
江雨洮拉拉她的衣角:“你想找那货郎,必须得有白二爷的帮忙。别拧了,赶紧给他看吧。”
白锦溪走到孙荞身边,上下打量,猛然出手!还未等他碰到龙渊,孙荞立刻亮掌格挡。两人瞬息过了几招,孙荞忽然拿捏住白锦溪手腕,那并非擒拿的姿势。但白锦溪如触火般立刻把手收回衣袖。
“进来吧。”止住众人骚动,白锦溪说。
江雨洮以为孙荞武艺令白锦溪折服,暗中对孙荞竖起大拇指。
高浪街是江州乃至澄衣江一带最复杂的地方,汇聚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而“水龙吟”正是管理高浪街和这些乱七八糟帮派的门派。
白锦溪是水龙吟的核心。此人三年前从雾隐山西崀村迁来,但早在西崀村之时,他已经频繁出入池州,与水龙吟原本的首领姜奇来往密切。传闻白锦溪十四岁时与姜奇夫妇结交,曾在大难中救过姜奇一命,二人结为异姓兄弟。姜奇膝下有一幼子,也称白锦溪为“叔”,关系十分亲密。白锦溪迁来池州后便长居高浪街,姜奇病中将幼子托付给他。姜奇病逝后,白锦溪便暂代水龙吟首领之职,人称“白二爷”。
江雨洮是中间人,叮嘱孙荞不要隐瞒自己的目的。孙荞也明白白锦溪才是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因此把一双儿女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江雨洮起初还摇着扇子,听着听着,竟敛去了轻佻之色。屋内只有三人,白锦溪倒是面色如常,在听到最后只剩孙荞时,他无声地微微一笑,向孙荞推去一杯茶。
孙荞不喝:“你能找到那个人吗?”
“不好找。”白锦溪说,“即便我们人手多,也不是每个货郎的行动都可掌握。”
姜奇是在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利用澄衣江水工和池州货郎,在江湖上搭建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只有姜奇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姜奇死后,水龙吟与这张情报网落在白锦溪手里,但孙荞想找的这个人实在线索稀少。
“三两银子。”白锦溪微笑道,“难得与江北孙氏打交道,在下给个折扣。”
孙荞:“……”
这实在是她无法支付的高额要求。她转头看江雨洮。江雨洮吃饭喝酒,从来随地摸钱,身上总是这么几枚方圆之物,此时只得哂笑。
“或者把龙渊抵押在我这儿。”白锦溪说,“你们筹到三两银子,我便把龙渊还给你。江雨洮跟我一场相识,你是他带来的,我说到做到。”
“龙渊不能给你。”
“那这个忙,白某便帮不了了。”
灯烛荜拨,白锦溪施施然品茶,说话不疾不徐。这待客之所有几分风雅气质,他端坐窗前,香炉袅绕,月光映衬,丝毫没有杀伐的江湖气。
孙荞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池州辖区广大,货郎近乎万人,虽然有那个特殊的“池州信结”作为依据,可数字也确实太过庞大了。江雨洮追出来,看她面色,忽然一挥衣袖:“走走走!他不帮就不帮,我帮你查!三年也好十年也罢,即便那货郎不在池州了,甚至病了死了,我小江也一定为你找到!”
孙荞最终还是回到白锦溪面前,把龙渊放在了桌上。白锦溪伸出手指,像抚摸宝物一般,缓缓触碰龙渊的刀鞘。刀鞘与刀柄的靛蓝色来自于巨蟒的鳞片,做工极其细致精美。他正要拔刀,却见刀鞘上有封口之物。
这刀自从随孙荞离开融山镇,竟是从来没有开启过。
孙荞:“龙渊只是抵押,我明日便带三两银子来。”
“好,我等你。”白锦溪收手,示意身后大汉送二人离开。
送走孙荞和江雨洮后,大汉返回,等白锦溪训示。白锦溪正用布巾仔仔细细地擦拭龙渊,手势十分温柔细致。
灯火中,龙渊的鳞片闪动绿幽幽的光芒,映得白锦溪的双目也有了野兽般的荧光。
“杀了那个女人。”他低声下令,“立刻动手!”
此夜,孟玚正与仵作在尸首前忙碌。
地上的几具尸首摊开,全都面朝下俯卧,背部无一例外都有拳头重击留下的大坑,十分狰狞。除一具彻底化为白骨外,后面几具都未完全腐烂。
“白骨这具,至少是两年前。剩下四具,估摸着都是这几个月新死的。”仵作说。
顺着棺材铺子、烧纸店一路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十几个新死的壮年男人。最近三个月池州死去的壮年男人中,有三个与马泰来自同一个村庄:雾隐山西崀村。孟玚亲自出马,与三位死者亲人面对面仔细询问后,果真得知这三位西崀村迁居者都死于背部的奇特拳击。
获得同意后,官府开馆验尸。仵作和孟玚看着眼前统共五具尸体,一时无人说话。
“这厮至少杀了五个人。”孟玚说,“且五个都是西崀村的迁户。”
西崀村是雾隐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村人不多,靠山吃山。虽是池州辖区,但与池州极少来往,孟玚翻看城志,也只找到几句与地形、民风相关的描述而已。三年前澄衣江流域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雨,山石崩塌,淹没了大山深处的许多村子,其中就包括西崀村。半条西崀村在泥石流中消失,而大雨还在继续,余下的村人无法越过半座崩塌的山离开。
西崀村村尾是断崖,断崖之下是更深处的雾隐山脉,能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条路。
彼时孟玚刚刚就任,让灾民迁入池州的决定也遭遇了巨大阻力。他记得西崀村是最后一批迁入的,整条村只剩村人十四个,其中有六位壮年男子。
“六个死了五个?”仵作诧异,“剩下那个是谁?”
“白锦溪。”孟玚起身,抓过初四手中的披风,“高浪街的白锦溪。”
此时,孙荞与江雨洮仍在高浪街街头徘徊。
孙荞留下龙渊离开,是打算去跟孟玚借三两银子。江雨洮一听就笑了:还说他不是你相好?换来孙荞一顿好打。他揉揉胳膊说声“不必借”,长手不知如何伸缩,瞬间又偷了新的钱袋。钱袋里银两不足三两,江雨洮正要继续施展妙手空空,孙荞夺过钱袋,丢还不远处正在摸索腰间的路人。
她摘下双耳的海珠耳坠,握在手中。此番出门,她素面朝天,唯有耳上一双小巧的海珠耳坠始终没摘,这是友人多年前所赠。确实如江雨洮所说,自己和孟玚如今关系尴尬,再去找他借钱,并不合适。而身上唯一值钱的,也只有这一双海珠耳坠了。
“嫌弃我?”江雨洮笑问。
孙荞:“对。”
两人转身回水龙吟,才刚过拐角,两侧便有拳风袭来!江雨洮啊呀乱叫,先闪身躲到孙荞身后。孙荞下意识去摸身后的刀,摸空了才想起,龙渊不在身上。她握紧双拳,躲过一击后直接砸向那大汉脸面。然而袭击者不止一人,接二连三地从暗处涌出。孙荞想借江雨洮的折扇:“江……”
江雨洮已经跳到屋顶,摇着扇子作壁上观。
孙荞目瞪口呆,江雨洮老实解释:“这身衣服新偷的,让俺多穿两天。”
他说完这句话,愤怒的孙荞已经扫倒两个袭击者,顺手抓起落地的两把短刀,跃到余下三个袭击者面前。江雨洮连忙用扇子遮脸挡血,但只有躯体落地声,连惨叫都没听见。
孙荞拉起最后一个没被打晕的人,扯下他蒙面的布。
看戏永远冲在首位的江雨洮已经落地,立刻认出那汉子:“是白锦溪让你们来的?!”
龙渊!孙荞心中一震:白锦溪怕是要把那把刀占为己有了!她顾不得眼下这些人和哂笑的江雨洮,立刻起身跳上屋顶,朝水龙吟奔去。
翻越水龙吟的青色墙壁,孙荞直直冲向白锦溪所在的楼舍。还未进门,浓烈血腥气扑面而来。江雨洮也落到她身边,按住了她推门的手,高声喊:“白二爷,小江找你喝酒来了!”
无人应答。
孙荞心中一沉:这是她获得货郎信息的唯一途径!她一脚踹开那反锁的房门,冲了进去。
白锦溪卧倒在窗边,背上血肉模糊。孙荞冲过去察看情况,看见那伤痕赫然正是大如钵体的拳伤。但这回凶手只落下了一拳便停,白锦溪尚有一丝活气,半昏半醒之中忽然紧紧抓住孙荞衣角。
孙荞抓起桌上还未收好的龙渊,喝止了要冲过来的江雨洮。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音,随即便有大汉跳进楼中:“二爷!”
为首几个正是看门的,见到的是孙荞手持龙渊、脚踏血泊,而白锦溪奄奄一息的模样。几人双目发红,举起武器便冲了过来。孙荞哪里还有解释的余裕,连忙跃起躲开那大汉的狼牙棒。江雨洮灵巧,三两步已经从另一扇窗口窜出去,孙荞紧随其后,只听见身后一片扰攘之声:“江雨洮和他带来的女人,伤了白二爷!”
孙荞气得脸白:白锦溪先是命人追杀他们,现在自己遭难,这脏水也仍旧泼到他们身上。
江雨洮催她快走,孙荞厉声道:“伤他的并不是我们!”
“现在谁会跟你讲道理!”江雨洮带着孙荞沿着街巷乱窜。
“我平生最恨被人冤枉。”孙荞低声道。
她这话语里有令人发冷的什么东西,让江雨洮愣了片刻。就在这片刻里,孙荞跳上了高浪街赌坊的房顶。她像一条瘦长的影子在高处跳跃,轻盈到了极点。回头时看见江雨洮也紧紧跟在自己身后,见孙荞看他,才装出喘气的样子:“女侠,慢一点、慢一点。”